雪夜。
一辆外表看来十分普通的马车,静静停在一户宅院门口。马车帘子一掀,一双做工精致的男靴先踏了出来。
是一个贵气的男人,还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他手一挥,随身侍卫迅速隐没。只留了一个侍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他点点头,负手而立。
眉目间溢满层层灼人的思念,压抑得太久,渴望得太久。尽力平静,想像门内那个女人此时正在做什么?
不可能绣花,尽管她绣功其实很好。那是深宫十年磨出来的耐性,其实她一直不是那样的人。
品茗?练剑?赏雪?
他都猜错了。
大门打开,他身边的侍卫掏出腰牌亮了一下,然后低声问了几句开门的家仆,这才请贵气英俊的男人进去。
门内庭院深广,气派非凡。
侍卫和贵气男子在家仆的引领下,走进其中一个院落。刚踏进院子,便听见一个女子低低地轻笑:“师傅,你输了,明儿我们就回图巴草原去。”
一把磁性稳重的嗓音:“九儿,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你要真想回去看看,就找你师兄陪你去,他正好有……”话未说完,便瞥见正大步走进来的贵气男子,一时怔住。
女子一扭身,脸上还是笑笑的表情,目光与贵气男子相撞,刹那间,笑容僵硬了,面色一寸一寸冷然。
很快,女子对正坐着的老者道:“师傅,天晚了,我让人送您回家。”
“他……”老者见来人头戴紫金发冠,身着墨玉长袍,腰缠玉带,不怒自威的天然王者之风,非富即贵,不免有些担心。
女子轻轻扶起老者,柔声道:“没事儿,他只是我许久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她说着,挽送老者出去,自始至终没再看过英俊男人一眼。
待她再回来时,贵气男人已然如主人般坐下,家仆正沏了茶端上来,退下。
贵气男人身边的贴身侍卫见此情形,十分识趣地关上房门。
女子远远站立在贵气男人面前,然后匍匐行礼,是百姓见到皇上才有的大礼:“民女桑九见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头贴着地,十万分恭允。
贵气男人,当然是皇上玄夜。他叹一声,站起身大步走上前,弯身将桑九扶起。
桑九不露痕迹地脱离了他的掌控,退后一步,垂首恭敬道:“不知皇上深夜驾临,所为何事?”
“桑九,难道一定要有事,我才能来看你么?”玄夜深敛的目光贪婪地盯着桑九平静的面容。太平静了,一点情绪都没有,这让玄夜沮丧不已。
“民女惶恐。”桑九一口一个民女,拉扯出天与地的距离。
玄夜看着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那么贪婪地看着她。这样的她不同于十年前那个与他恩爱的桑九,也不同于深宫中那个逆来顺受的荆贵妃。
她只如民间一个最普通的女人,以惶恐之姿跪迎皇上的到来。抱着随时掉脑袋的危险,尽管她知道,她永远都不会掉脑袋。但就是这样的姿态,深深刺痛着玄夜久久思念的心。
仿佛一场拉锯战,此消彼长。
玄夜抬起手,待要去拉她,却见她神色淡然地再后退一步。修长的手指微握,继而捏成拳头,紧了紧,转身继续坐在椅上,尽力柔声道:“桑九,来,坐。我有话跟你说。”
桑九不动,说话更加恭顺:“请皇上示话,民女跪听。”说着,再次跪了下去,头垂得低低的。
玄夜抚额,声音里隐然有了怒气:“桑九,你一定要这样对我?”
“民女惶恐。”桑九头也不抬。
玄夜算是搞明白了,这女人来去就这两句话,根本不打算与他和好。想他堂堂天子,有多久没近过女色了?自陆漫漫一行离开梨雁国,他便洗心革面,勤于政务,再没踏足过后宫半步。以为这样的表现,足可迎回桑九的心,可是这女人完全无动于衷。
这一切,桑九是知道的,雁霖每次来看她,都跟她说父皇现在如何如何。可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仍旧淡淡的,不卑不亢地跪着,不看他,不怒不喜。
玄夜平复了怒意,再次将声音放低,音质更加温柔:“桑九,我们的儿子这次回来是真的长大了。这次吴家落马,全是他一手策划,我都不知道他有这么大能耐。”
“恭喜皇上。”桑九仍是冰冷的声音。
玄夜望了望窗外的月色,尽是落寞之意:“霖儿都长这么大了。桑九,我们做了十几年夫妻,什么风雨没见过,就不能好好重新开始吗?儿子虽然长大了,可他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近来手段变得毒辣。你这个做娘的,难道没有责任在他身边提醒吗?”
桑九一脸的淡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我不能陪伴他一辈子。我的人生已经被毁了……”
“什么叫你的人生被毁了?”玄夜忍无可忍,冲到桑九面前,弯腰伸手一搂,便将她贴紧他高大的身躯。刹那间,十年深宫她的寂寞,与他在这十年中游戏花丛,姹紫嫣红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瞬时怒气全消,低头抵在她瘦削的肩头,哑声道:“对不起,桑九。对不起,原谅我。”
桑九站姿无比僵硬,既不感动,也不推拒,是心如坚石的漠然,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能捂热她这颗心。
玄夜软弱地抱着桑九,再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只是一个意识到做错了事的男人。他失去了曾经最珍贵的爱情,如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孩子,只要一根绳索,他便不会掉下去。
可是他求救得太晚了,不是吗?
桑九不露痕迹地推开他,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只是那么冷漠无声推开他。她的眼神也是冰冷的,看向他英俊的脸庞,竟然没有一丁点感情。
玄夜心慌意乱:“桑九,你别这样。”他害怕了,真的害怕了,刚才听到她说要去草原,他很害怕再也见不到她。他已经让她出了宫,但绝不能离得太远。他意兴阑珊,只觉得就算江山再美,也美不过他的爱情。
他口不择言,开始为自己找了借口:“桑九,你要原谅我,当年你明知我是太子,明知道我必须……”
桑九蓦地抬头,直视着他,再不是那个垂着头恭敬的民女,而是桑九,真正的桑九:“玄夜,你摸着良心说,我真的当时明知你是太子么?”
“……”玄夜莫名心虚。
他与她分别,以玉佩相赠,定下十日后城门之约。可他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并没有带她进太子府,而是去了城郊一处隐秘府坻。
抑或是天生的防备,又或是害怕她知晓他的身份……他已经记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的确是这样做了。直到他和她情浓得分不开,她才知道,他是太子。
对于玄夜的隐瞒,桑九不是不气愤的。可她太爱他了,爱到明明已经离家出走,骑马跑出城外十里,却又折回来。
如果没有折回来该多好,也许就不是今日这般惨状,也许就不用过那十年冰冷的日子。
她能怨别人吗?她是被自己的爱给困死了。如今爱没了,他还要用儿子来困死她,天下真的有这么自私可笑的男人?
桑九傲然道:“我的人生被毁了,但我并不怪你。我只是怪自己而已,怪自己太爱一个人,不管不顾,任性妄为。所有的苦果,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我不怪你,我不能够原谅的,也只是我自己而已。”
“……”玄夜无言以对,极度难堪。被所爱的人恨,的确是一件难过的事。但也好过如此被人忽视,竟然,她连恨都不肯给他,只是恨她自己而已。恨自己什么? 眼光太低,看人不准?
从未有过的难堪。
桑九决然道:“我能为霖儿做的,已经都做了。至于他今后应该是怎样的人生,都只跟他自己的选择有关。他要当太子,那就应该承担太子这个位置上的所有危险。从此,我会去过我自己的生活,荆贵妃已经死了,十年前那个桑九也死了。”
玄夜面如白纸,脚步发虚,再近一步,沧然道:“你们一个个的,都玩假死,是不是要逼死朕才开心?”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他知道此次见面,一定会被奚落,一定会被讽刺。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但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甚至他若是晚来一步,她也许就已经奔向大草原,再也不会回来。
只是,如今他早来一步,又有什么意义?他软弱无力,声音虚浮,仍是重复那句没有力量的话:“桑九,别这么对我,好不好?”
桑九清冷的眉目,在烛光下异常耀眼:“十年前,我也曾经对你说,玄夜,别这么对我。请回忆一下,那时,你是怎么对我的?你不也还是摔门而去,继续和别的女人洞房? ”
每一句话,她都记得。每一个表情,她也记得。正因为记得,所以她再也不为所动。
她笑得惨淡而凄凉:“请皇上回宫,民女不值得皇上记挂。纵是民女死了,也希望死在草原上。民女只有一个请求,希望此生此世,彼此再也不相见。”
再也不相见!
“……”仿若一剑封喉,玄夜只觉一阵尖利的疼痛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