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这家的大门口柱子上,他亲眼看见了他的狗娘被这家的主人叫人剥了皮,砍了头,大卸八块。没错,这房子就是柳豹的家。
他静静地站着,看着牌匾在风中摇摆,听着那“吱嘎,吱嘎”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是柳豹那残暴的笑声,又仿佛是狗娘的哀嚎声。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摸着吊着狗娘剥皮的这根柱子。柱子上的油漆早已剥落,开着许多裂口。柱子上那发黑的地方,仿佛是狗娘的鲜血一般。他的手摸在这块黑斑上时,变得异常的轻柔,异常的亲切,仿佛他抚摸着的不是柱子,是他的狗娘。
没错,狗娘被剥皮时的鲜血就溅在这黑斑的地方,他躲在墙角亲眼看见的。虽然那鲜血早已被柳豹叫人擦去了,但他现在摸着,还是感觉在摸着狗娘的鲜血。
他离开柳家村,已经十五年了。
柳家村还是十五年前的那个柳家村。
但他已不是十五年前的那个他了。
在这十五年中,他经历了常人所没有经历过的苦难。在狗娘被柳豹杀害那年,他抱着狗娘的皮逃到了一个山村前,遇见了一个头发凌乱的老乞丐。老乞丐惊讶的盯着他看了半天,就抓着他的双臂,摸捏了他的骨骼后,将他带走了。
老乞丐将他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将他关进了一间屋子里,丢给他一柄竹刀,叫他练刀。
屋子里只有黑暗,和一个真人一般大小的黑色木偶,就连夕阳照进来都是死亡的灰暗。老乞丐叫他对着木偶练刀。屋子的墙壁上有一个只能放进一只碗的小孔,老乞丐每天给他把饭从这孔中放进来,每天只给他吃一顿饭。
他在那屋子里无时无刻的练刀,没有一点空闲的时间。他将睡觉的时间抽出来,把狗娘的皮做成衣裳贴身穿在里面,这样,他就感觉狗娘陪伴在他身边,他在狗娘的怀里。
十五年来,他从未走出过那屋子半步,吃在里面,睡在里面,他在那屋子里练了十五年的刀。
他浑身是伤疤,这是他每次没练好时,被老乞丐用荆棘抽的。
无论老乞丐使怎样大的劲,抽得有多狠,他都不会哭,连狗样的惨叫都没有一声,就仿佛他是一个已失声的人一样。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有一位叫黑玫瑰的女孩每晚都会走进他的梦中,在梦里陪伴着他。
木偶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唯一可以发泄的对象,直到他一刀将木偶的头劈下来,老乞丐才让他从屋子里走出来,重见天日,重见光明。
他以为从此老乞丐会陪伴着他,他将不再孤独寂寞,就在他看见光明的刹那,却听见一声尖厉的琴声在外面响起。
然后,他就看见了老乞丐在屋子外面十丈远的地方,在那声琴声中倒在血泊中,身首异处。
他不知道谁杀了老乞丐,放眼望去,周围全是大山,看不见一个人影。
木偶毁了,老乞丐死了,他唯一拥有的,和唯一剩下的,就是别在腰间的这柄刀。
这柄刀是他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伙伴,亦是他的生命。
今天他重回柳家村,不仅仅是为狗娘报仇,亦是为了查清他的身世。
等风停下来的时候,他就慢慢地走了过去,慢慢地推开门,走进他仇人的家里,就像是走进了一座被盗墓贼打劫一空的墓穴。
他跟着狗娘经常路过这里。
他虽然一次都没有进去过,但路过这里的时候,还是看见柳豹家里虽然赶不上那些达官贵人的家里,装扮得也不是那么金碧辉煌,但绝不是现在这样,这地方当然更不像是一座坟墓。
他记得看见在墙壁上也还挂着几幅字画,桌子上也还摆着一些花瓶,这里也还是很热闹的,附近那些富贵人家也常常爱往这里跑。尤其是生辰喜事的时候,这里就比菜市还要热闹。那些过往的客商,也会因看见大门上方这块金字牌匾,而备上薄礼进去拜访高攀一下。
来的人多了,家里当然就会变得十分的有名望,主人也变得高傲起来,全柳家村的人都不在他的眼里了。那位脾气本来就不好的恶霸少爷柳豹,当然变得更加的凶残暴戾。
可是现在,那位凶恶的柳豹已经不见,干净的桌子已经堆满了灰,地上到处是破碎的瓷器,那扑鼻而来的肉香也已经被一种令人作呕的发霉气息所取代。
门前宾客络绎不绝,道贺声声;堂内的欢声笑语,高谈阔论,现在都已看不见,听不见。只有风吹起破窗破门“吱嘎,吱嘎”的声音,听来又偏偏像那鬼魅的笑声。
天色已将近黑暗。
他慢慢地走了出来。
那只猫还站在对面的房檐上,紧紧的盯着他。
风停止了。
但另一种声音传了过来,是琴声。
这琴声是那么的熟悉,他仿佛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他突然想起,就在他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就听见过这样的琴声。
他循声望去。
突然发现前面那福贵饭馆现在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高谈阔论,琴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是谁在里面将灯点亮?
又是谁在里面弹琴?
里面的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在来这里的时候,他经过福贵饭馆,看见里面的情景跟这里一样。可是现在,那里却有了灯火,有了人。
难道,是柳家村的鬼魅在夜晚出来了?
这时候,那里还有了歌声,他隐隐约约听见,那歌声唱的是:“秋风萧瑟柳叶黄,莫愁树下奏凄凉,满腹相思无处诉,唯有青竹解衷肠······”
根据投射到门前的灯光,那里面似乎还有人在跳舞。
跟着歌声飘来的,是浓烈的酒香,和菜香,还有女人的脂粉香味。
难道,是一群女鬼在笙歌燕舞?
他慢慢地对福贵饭馆走去。
这时候,他看见对面屋檐上的猫突然跳了下来。就在这时,他听见琴声一变,“当”的一声,那只跳下来的猫就拦腰断成了两截掉在地上,鲜血洒在了墙壁上。
他站住,盯着那有灯光的福贵饭馆。
他记得在他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听见琴声也是这样响了一声,之后老乞丐就倒下身首异处了,那琴声就再也没响了,仿佛弹琴的人在弹出那一声后,就离开了。
琴声又平静的响了起来。他不知道这琴声弹的是什么曲子,他从来没有听见过音乐,听见的只有刀劈木偶的声音,和他喘息的声音。
他又慢慢地向前迈步,刚刚走出两步,琴声又一变,“当!”
他感觉有微风吹来,他的草帽在这微风中轻轻颤动了一下。他看见街边一间房子的墙壁,仿佛被人劈过一刀一般,突然齐崭崭的断裂了,“轰”的一声倒塌下去。
他又站住。
琴声又平和了。那里面的欢声笑语,笙歌燕舞仿佛已经达到了高潮。酒菜的香气更浓烈了。
他握紧了双拳,目光如狼袭击猎物时那样盯着那里。他的鼻翼如狗那样翕动了一下,他闻到了那里至少有三个女人,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女人在一边喝酒,一边弹琴;两男两女一边喝酒,一边在唱歌跳舞。
这是他在狗娘那里学到的真本事。
他又迈步,慢慢地朝那里走过去。
刚走出两步,琴声再一变。
“当!”
他突然听见一股强劲的风如刀般对他迎面劈来,他身体急忙向后一仰,劲风从他上面飞过,他的草帽被这劲风削下一缕。他身后柳豹家门前那根吊过他狗娘的柱子被削断,“哗啦”一声响,柳豹家的大门垮塌了下来,扬起一片尘土。
他起身,回头盯着垮塌的大门,目光中充满了愤怒。
他握紧双拳,对着那里奋力的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