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着随意的女孩看机舱里的乘客已经走的差不多了,才伸了个懒腰,“嚯”的站起,伸手准备从头顶打开行李架上取皮箱。岂料她的手还没有触到架子上仅剩的粉色皮箱,另一只大手已经先她一步有力的抓住了行李箱把手,猛的拎了出来。
看着男人稳稳的把箱子放在过道里,女孩礼貌性地笑着、下意识的用粤语说了句感谢的话。心里想:“这人力气可真大,里面乱七八糟一大堆,加上老师要的东西,份量可真不轻啊!”
男人墨镜下的眉毛皱了皱,随口说:“洒洒水啦!”边往前走,心里念叨着:“我靠!好歹哥们也会几句鸟语。不过这妞儿怎么看都像北方人,闹半天还判断错了。憋了一路,还说下飞机能遇到个岁数差不多的姐们逗会闷子呢!詹士跟发哥当时怎么说的来着?话不投机半句啊!箱子里装的什么啊?好重啊!要是撒了手了,那就丢人喽!”
女孩拖着皮箱,紧跟着男人走上了廊桥,想起了什么似的,先是摸摸牛仔裤口袋,然后从背后双肩包里掏出了现在最流行的银色彩屏翻盖手机,赶紧按动电源,开机动画刚结束,就迫不及待按下了1的快捷键。靠在耳边的听筒上好像立刻传来了声音说:“小惠啊?已经安全着陆了吧?”
女孩随口用标准的本地口音,有些撒娇似的说:“哎呀!母亲大人请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自己坐飞机了。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啊!也刚落地,就知道您不放心,赶紧开机汇报工作!这破飞机,足足晚点俩小时。不过挺好,起那么早,正好可以在飞机上补个觉儿!”
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又说:“我都打你电话好几遍了,都是关机。知道没事,可心里就是不踏实。你爸说瞎担心,我还跟他吵了两句。”
女孩劝慰地说:“妈妈同志,我都说了好几次了,您得改改那个急脾气。你老公也不容易,家里外头都指着他呢。”
听筒里的女人语气不善地说:“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啊?怎么每次都帮着他说话。弄得怎么感觉我跟后妈似的?”
女孩不依不饶地说:“哼!小时候您揍我的时候,我还真怀疑自己的确是您从铁道边捡来的。要不是我新爹拦着,估计还少不了多挨几鞋底子。他又盯着那缸龙鱼玩呢吧?叫他听电话,我有几句话嘱咐他。”
电话里传来微弱的声音说:“给你,你的宝贝女儿要跟你说话。白眼狼,辛辛苦苦带她好几年,还不如你个半道杀出来的便宜爹。”
听筒里传来一个洪亮的男声说:“你瞅瞅!从你飞机起飞了,这嘴就没闲着过,整个人跟掉了魂儿似的。刚才还哭天抹泪儿呢!现在又跟吃了炮药儿似的。”
女孩郑重其事地说:“越哥,困难是弹簧,你弱它就强。我妈那个脾气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现在怂了?我当年离家出走遇到你,单挑一群流氓那股嚣张的气焰哪去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嘬着牙花子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你妈是阶级敌人吗?我下的去狠手吗!别废话,我都跟那边哥们儿打好招呼了,你要有什么事儿,就找我告诉你的那几个人,保准没问题。”
女孩不以为然地说:“哎呀!你们怎么都拿我当小孩子啊?开学报到我就是大学生了。真有事我就找大杰子去,别人我还真信不过。”压低了声音说:“多让着点老太太,我感觉更年期提前了啊?”
电话那头也传来了男人接头儿似的细微声音说:“真有这个可能!这两天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刚才因为你考去那边上学,没少埋怨我。我一高小毕业,瞎给你参谋什么啊!最后想考哪还得你自己决定。”
电话里隐约传来女人说:“你们跟哪嘀咕什么呢?有什么事儿还得背着我说啊?”
女孩笑着说:“得!不跟你们逗贫了,这长途加漫游的,我一穷学生可负担不起。我挂了啊?”
电话里传来一连串地叮嘱说:“小惠啊,没事多打电话回来。一会儿见到二老千万记得替我带好……”
女孩知道如果不赶紧挂断,这些车轱辘话还得听半天,简单扼要地说:“老师培养我不容易,千万要记得报恩。开学绝对团结同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安安全全的放假了回去看你们。哎呀,我都快背下来了。挂了挂了!等我换了手机号,再打给你。不过我可叮嘱了,你老公人不错,对人家好点。偶尔出去应酬,别没事就罚人家睡客厅。不聊了,老妈我爱你!”俏皮的对着电话亲了一下,逃命似的挂了电话。
小惠拖着行李边走边想:“那家伙总念叨什么来着?我胡汉三又杀回来了!初一半学期都没上完,到现在大学考回来,五年多的时间,也不知道这帮孙子变成什么样了?除了春节回郊区姥姥家待几天,真就没好好在城里转过,看电视上说的好像变化挺大啊?”
远远的看着到港出口的人群中,帮自己取行李的男人踹了举牌的高大男生屁股一脚。随后摘下墨镜,露出了张稚气未脱的脸。被踹的男生也没生气,两人打闹后,勾肩搭背的往外就走。
小惠思绪忽然停住了,跟98系统死机差不多。再次开始正常运转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了刚才两个打闹的青年。随后看到了硕大的自己名字在空中晃动。牌子下一个扎着马尾的成熟英俊男人,随意的坐在围挡的栏杆上,眼睛盯着小惠的方向。到港出口向外走的人群中,只要不算太老的女人,都会明目张胆,或假装不经意的偷瞄一下这个男人。
小惠走上去的时候,明显的感觉几道不友善的目光,随口调侃道:“我说大杰子~哥!您下次抛头露面的,能不能带个眼镜、口罩什么的?您要是去那边发展,估计那帮小丫头都炸了庙了。”
杰哥伸手敲了一下小惠的头说:“没大没小的!大杰子是你叫的吗!这大热天的,你让我捂个口罩,雷子不审我啊?几年不见看着挺淑女的了,怎么见天的还这么贫啊?”抢劫似的接过了小惠手上的行李箱,边聊边引导着往外走。
小惠拢了一下稍微有些凌乱的长发说:“打小就跟这地界儿长大的,天天跟着一帮胡同串子混,能学好吗!这辈子我是改不过来喽!再说了,这么说话哪不好啊?舍爷怎么说的,就这腔调节奏感强,抑扬顿挫,有板有眼的多美啊!”
杰哥回头疑惑地说:“哪个舍爷说的啊?没听说四九城有这么号人物啊?”
小惠憋不住笑出来说:“他可是个老前辈了,就是走的早,很遗憾的没看到《正红旗下》的完成本。”
杰哥似乎反应过来了,随口说:“嗨!我还以为多了号人物呢!闹半天你说那个舍爷啊!别说,当年我可真恨透了冠晓荷和大赤包了。能把人写的这么遭人恨,这位爷确实挺厉害的。”
一路闲聊着走到了停车场,小惠坐到副驾上,扣好安全带,朝放好行李晚一步坐在方向盘前的男人说:“车不错啊!又哪切的啊?”
杰哥打着火说:“嘿!牙尖嘴利的,怎么说话总挤兑人啊?现在条件好了,还用得着见什么都切吗!哥们儿自己置办的。最新款桑两千,时代超人,有面儿吧!本来想买奥迪的,可你嫂子不同意,非说一个家用的车花那么多钱干什么,愣给我降到这个档次,给公司添了个商务舱。说什么以后接送个客户什么的有面儿。哎!没辙,人家是内掌柜,最后只能听她的。一生儿女债,半世老婆奴啊!”
终于找到了这个打架不要命男人唯一的软肋,小惠随口说:“哎呦~闹半天赫赫有名的大杰子也有怕的人啊?这是不是叫惧内啊?”
杰哥歪头“呸”了一口说:“你懂个屁啊!这叫家和万事兴,仅是尊重。自从认识了你爸,就没怕过谁。”顿了一下说:“对了,你嫂子说让你去家里住。你俩年纪也没差太多,也是个伴儿。”
小惠翻着手机短信说:“看吧!等我入学报道完,没事周末什么的去你家住。这两天必须跟老师家呆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一个人带着我那些年,首先要考虑生活问题,根本没时间管我。要是没他们老俩管着我,没准我早就成小痞子了。”
杰哥叹了口气说:“嗯,没混的我们这个圈里来,你确实得好好感谢人家。我看啊!你们这个感情,也就差改个口的事儿了!”
小惠似乎微微地点了点头,大声读了一串地址。杰哥似乎对那个小区也不陌生,熟练的操作着汽车飞驰而过。小惠看着倒退的景物,问东问西。方向盘后的男人耐心的讲述着这些年的变化。堵车时候也毫不留情的挤兑着城市设计毫无远见,不过他还是替人开脱着责任说:“哎~变化也是忒快了,搁诸葛亮也预料不到啊!”
车子停稳后,小惠抢过行李箱说:“真不用你送我了,您赶紧麻利儿的回家陪嫂子去吧!不就是这个小区吗?总共才几个楼啊!我能找到!”说着把男人推到了车旁。
杰哥捏捏小惠的脸说:“成!那我回去了。你有什么事儿打我手机。有空了来家住几天,跟你嫂子逛街去,省得没事老拉着我溜。”说完一踩油门,缓缓的驾车远去了。
小惠站在原地,叹了口气想:“回头有空真得去拜访一下这个嫂子,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奇女子,能把这么匹脱缰的野马收拾的服服帖帖的。也不知道看没看到过这么这么斯斯文文的瘦弱男人,打架杀红眼的样子。”收拾了一下心情,女孩拖着行李箱,抬头找着高耸楼房上的标牌,满脑子全是五六年前这片区域平房的痕迹。陪伴她度过了好几年老师家小院好像只在梦里存在过。
小惠拿着手机短信再次确认了一下地址,才一头扎进了黑洞洞的楼道里。站在一扇被刚塞了一张崭新小广告的防盗门前,努力的平静着情绪,按下了门铃的红色按钮。顺便抽出小广告,看着某某超市大减价的促销信息。
屋里响起了熟悉的温柔询问声,小惠瞬间感觉回到了过去,那个慈祥的声音好像没有改变过。她努力的控制着眼睛里的湿气,尽可能顽皮得回答道:“是我啊!您教过最厚颜无耻的学生。胡汉三又杀回来了。”
门内似乎迟疑了一下,通过猫眼看看门口只站了一个女孩子,才小心翼翼的把门打开了一道缝,铁链还牢牢的挂着,露出半张脸仔细的观察着门外。
是啊!毕竟初中离开他们身边,已经有小六年的时间了,别说他们了,连小惠自己看以前都照片,都不敢相信这些年的变化,更不能怪老师认不出她了。女孩脑子一转说:“还是您说的对啊!《月牙儿》这么悲惨的书就不应该同意老师送给我。这么珍贵的签名本,算我寄存几年,还是物归原主吧!”
师母疑惑的眼神,逐渐变成了确认的表情,紧接着用一种惊奇的表情打量着眼前的女孩,最后是笑盈盈敞开了大门。老妇人扬头看着小惠的脸,努力的伸直了手臂,轻轻摸着她的头顶说:“长大啦!不敢认了。这个小没良心的终于知道回来看看了。”
小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微微弯腰把比记忆中瘦小了一圈的师母抱在了怀里,脸扎在熟悉的肩膀上说:“我怎么没良心啊!头几年没少写信啊?后来有手机了,没事不就短信电话随时汇报思想情况,长途电话费花了我大部分零用钱,您都得给我报喽。”边说边用泪水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也不管是不是弄脏了师母的衣服,反正她提前带了赔偿的礼物。
师母就这么揉着小惠的头,捋着她长发,听着絮絮叨叨的反驳。等女孩稍微平静了一些,不好意思把头从肩膀上移开,才重新看看对面的女孩说:“怎么越活越回陷啊!除了小学刚跳级学习吃力时哭过鼻子,没见你这么爱哭过啊?”
小惠皱皱鼻子想:“明明自己眼睛里也闪着什么东西,还好意思说我。”对着师母完全可以不顾及形象,用体恤的袖子在眼睛上揉了揉说:“哪有您这样,刚回来就挤兑人的啊?受了天大的委屈,还不允许人家哭两声啊?”
师母要去拿起门外的行李,被小惠抢先了一步提了起来。老妇人不高兴似地说:“怎么委屈了啊?上学总有寒暑假吧?也没见你跑回来看看我们啊?”边说边把女孩往屋里拉。
小惠气鼓鼓地反驳说:“也不知道是谁?每次放假前,我来信说要回来看看,就回信阻止说,刚过去那边,放假还是多跟同学相处,熟悉一下环境;难得放假学校组织你们成绩不错的活动,不要放弃这次机会;自己一个人来回跑,又费钱又不安全的,等考回来有的是时间。一会儿非得让老师评评理!”
师母露出以前那种无奈的神情说:“死老头子肯定向着你。你们两个就联合起来气我吧!我看就这点从来没变过。”通过小惠寻找的眼神,读出了将要问的话,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那台每天会慢十五分钟的老铜座钟,又看了看一个禁闭的房间门。
小惠会意地赞叹说:“雷打不动啊!这都坚持了几十年了,只要休息日,这几个时段就是在阅读写作。我要是有这份毅力,诺贝尔早就有中国人的身影了。”
师母边烧水边说:“吹牛皮的功夫比小时候强了。还是小时候那个腼腆的小女孩好,说什么都听。”
坐在那张小时候觉得很宽大的圈椅上,摸着棕红色油亮的扶手,吐吐舌尖说:“怎么吹牛啦?您建议的学校,我不是也以超过分数线的成绩考上了吗?”
师母拿出两个茶叶桶,分别打开盖子,在女孩眼前晃了一下说:“你都要拿诺贝尔了,再考不上大学,那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啦?”
小惠探头看了看两个桶里的茶叶,选了比较熟悉的茉莉花说:“我记得老师说尼古拉特斯拉也没上完大学吧?还有老师的偶像之一,菲利普迪克,什么课程也没念完,也没耽误人家成大师啊?好像比尔盖茨也是辍学的。”
师母放下一桶茶叶,腾出只手戳了一下侃侃而谈女孩的脑门说:“出去上了六年学,怎么老家伙留下的痕迹一点没消失啊?真是好徒弟啊?给你讲过的东西一点没忘不说,还学会自己找新的论据了。看来我一个退休的小学语文老师是说不过将来的中流砥柱了。”
小惠笑嘻嘻假谦虚说:“您可别这么说,我就是孙猴子,怎么可能跳的出您的五指山啊!小时候我妈为了两张嘴奔命,要是没有您照顾着学习生活,我指不定什么样的?没准早进少管所了。”说后半句话的时候,模模糊糊的想起个男孩的形象,做作的唱着:“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
师母抓出茶叶,放在擦洗非常干净的旧青花瓷茶壶中,不以为然地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啊!你本身就不是那种坏孩子,而且你学东西挺快,当老师的愿意教。偏巧你妈也没时间照顾你,就顺手帮个小忙。不过我要是早知道你们一老一小的总串通起来跟我作对,还真得考虑考喽。”
小惠有些幸灾乐祸似的说:“后悔了吧?晚啦!我可是一块狗皮膏药,贴上去就下不来。反正这次回来,我就打算在沙家浜扎下去,学校放假每周我都回来蹭饭吃。”
师母第一次露出正式的神色说:“别住校了。我这儿离你学校也不远,就住家里吧!”
小惠摇摇头说:“那可不行!这么给您二老添麻烦,让我妈知道了,不得骂我不懂事啊!就她那个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真敢坐着飞机过来用鞋底子抽我。”看师母脸上多少有些失望的神色,劝慰道:“您都说了离学校不远了,我保证没事就过来蹭饭吃,过年过节肯定就这蹲点了。就怕您嫌我烦,往外撵我。”
师母眼神里还是有点失望,嘴上说:“真是从改革开放中心回来的,说话都变得这么油滑了。儿大不由爷,你自己看着办吧!”
接过师母手里的茶杯,开始在老人的追问下,小惠如实叙述着初一寒假前跟随母亲和继父越哥转学南方的经历。从小就生活在这座城市,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内心的孤独和惶恐也丝毫没有隐瞒的讲述着。这些话她的亲生母亲也未必听过。不过困难是弹簧,你强它就弱,这句话在小惠身上有了充分的验证。六年的时间她已经变得跟异乡土生土长的孩子差不多了。其中也包括可以说一口纯正的鸟语,身边也有了一群所谓的好朋友。只是在别人眼里,从外表上依然可以轻易的分辨出她不是纯正本地产的。最明显的就是身高,直接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不过下飞机回到出生的城市,一览众山小的优越感瞬间就消失在人流中,成为了身高比较普通的一个北方女孩。
分开六年的时间,虽然写了无数封信,打了不计其数的电话,真的见面了,好像还积累了说不完的话。直到老座钟发出了浑厚的整点报时,才同时止住了话头,不约而同盯着紧闭的房门,似乎从里面会走出当代最伟大的文学家。
门打开的瞬间,闪出一个神情古怪的老人身影。他表情绝对是兴奋和满足的,只是眼神中透露出忧郁。许多年前小惠还读不懂这种神情代表什么,可现在已经体会出了十之七八。那是对自己案头工作的满意和骄傲,但内心却对书里讽刺现实无法改变的无奈与凄凉。
老师下意识的直直腰,寻找多年精神和生活伴侣的眼神看向屋内一角时,愣了一下。笑吟吟地问:“怎么有客人啊?是你哪届的学生啊?”
见面的一瞬间,小惠心里下意识的叫了声,本应该属于人生中最先学会的至亲称谓。设想了千万遍重逢的场面,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用这句话开场。酝酿到要决堤的情绪,一下子灰飞烟灭了。她跟师母对视了眼,假装十分生气内心百分开心的嘟着嘴皱着鼻子说:“您还说老师一定会欢迎我住在家里呢!我还是老老实实的住学校宿舍吧。辛辛苦苦的考回来,就是觉得家乡有人照应。结果回来就假装不认识了。人走茶凉这句话可真有道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讨人喜欢的小丫头了,什么最得意的女弟子,超过了很多男生,都是哄小孩的。我还当真了。唉~”
女孩百灵般刚的连珠炮一开火,对面的老师已经掏出眼镜,前后对焦似的来回打量着,表情像找回了丢失多年爱犬的孩子一样,笑的有些让女孩担心,毕竟老师的年纪不小了。果不其然,老师咳嗽了几下。小惠赶紧走过去拍着老人家宽大的后背说:“您笑什么啊?”
老师平复了情绪,伸手在女孩鼻子上刮了一下,那种感觉是如此的熟悉,好像在小惠梦里重复了无数次。听着洪亮充满磁性的声音说:“单从外貌上来看,到现在我还不敢确认。虽说也算桃李满天下,可能这么牙尖嘴利跟我说话的,貌似也就一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鬼了。”摸摸女孩的头,拍拍基本持平的肩说:“真是个大姑娘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像小时候夸口说的一样,等长的跟我一边高了,肯定比我懂得多。”
小惠脸上一红,嘴上斥责道:“哪个不懂事的小屁孩敢说这种话啊?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像我老师这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融汇东西,根本就是后人望尘莫及的。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老师走到师母身边说:“学问长没长的不知道,油嘴滑舌,人情世故的学会了不少。我都跟你说了,让你不用担心,环境造就人,咱们看着长大的,就她那股机灵劲儿,保准吃不了亏。你还不相信,整天长吁短叹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我就说你瞎担心吧!”
小惠撅着嘴凑过去说:“谁说的!一个小孩子身处异乡,人生地不熟的,老妈他们也忙着赚钱,没时间管我,我可是吃了不少苦的。那地方多乱您都不知道。我能在那种地方没走歪门邪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了。”
老师笑眯眯地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什么词儿都敢乱用。”
师母逮住机会说:“还不是老师教的好,总说什么不拘一格降人才,不要读死书,死读书,要活学活用,才培养出这么听话的好学生。说好听的是言传身教,说不好听的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小惠冲老师吐吐舌尖,好像在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老师眼珠往上一瞟,好像反驳说:“用你管啊!”眼珠回位时充满了狡黠。小惠心里一惊丝丝警兆掠过心头,听老师用英文询问道:“推荐你的书都读完了吧?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和案例分析,对家里做生意有没有起到间接的帮助?”
小惠心里叹息着想:“就知道这个眼神后面准没好事。既然考题出来了,也只能见超拆招,随机应变了。不过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小心我逮住机会,反将一军。”随后用流利英文回答说:“大概其的看了一遍,太深奥了,有些地方没看懂,还得向您请教。不过很多案例跟现在发展的阶段很相似,可以从分析总结中找到很多好办法,确实对家里生意有很大帮助。”
女孩眼珠一转,学着外商家日本小女孩对长辈打招呼的样子,拿腔拿调地说:“很久不见了,您的身体还好吧?”
小惠心里刚开始美滋滋享受着反将一军的快感,就被老师标准的日语回击道:“老啦!身体就那样吧。你这日文口语还不赖啊?敬语也用对了,回头拿本日文小说给你看看,再写篇日文的读后感。”
女孩瞬间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心里骂道:“该!你这才叫搬起石头咋自己的脚呢!就跟那个日本小妞学了点日常用语,能听懂个七七八八,读写全不会,还跑这显摆来了!那个死家伙不经常说什么,鲁班面前耍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吗!”假装谦虚地用日文说:“我也就是刚开始学,等过段时间感觉小成了,再跟您借书看。”
小惠脑子里开始回忆小时候老师家顶天立地的大书柜,八国联军用的语言好像都有专属的区域,难不成老师就真是无懈可击,没有知识死角的吗?想起转学过去时,第一个好朋友跟自己聊天说的话,有条毒计瞬间浮上心头,张嘴说了一段话,笑嘻嘻的看着老师张口结舌。心里窃喜地想:“上三路行不通,咱改下三路。就算您真是鸿儒,能跟八国联军谈判,就这一村一个调的地方话,您也学不过来。别说您了,就我同学说,都是粤语,稍微远点的地方,有些话都不一样。”
这么多年了,头一次看老师干瞪眼,小惠终于品尝到胜利的滋味,赢了也要有个气度,解释着说:“我是问您最近在看什么书?您的新作品是什么方向的?”咬牙切齿地说:“我可是被这种该死的鸟语折磨了好长时间,才终于学会了。那边除了天气很热,没有这边鲜明的四季,最头疼的就是很少有人主动讲普通话,都是叽里呱啦的用鸟语交谈。”
老师有些欣慰又不甘的表情朝师母说:“看看,学坏了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是要加紧推广普通话啊!这样不利于知识和经验的分享传播。”
师母没好气地说:“你们一老一小的,叽里呱啦讲个没完,我都听着一知半解的,合着就是让我一个只会普通话的小学退休教师下不来是吧?行!一会儿的饭你们自己做。我到要看看你们是不是什么都会。”
一老一少四目相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种感觉才是真的张飞拿耗子呢!小惠儿时吃过一次老师凉水煮面条的杰作,可很没胆子重温旧梦。自己炒菜手艺也还停留在离开时的水平,不退步就是奇迹了。真要是师母罢工,恐怕只能饿肚子了。
要说还是老师对敌经验丰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沉着机智地回答说:“哪的话啊?什么语言能有中文这么博大精深,表意鲜明生动。作为最核心语言结构的基础教育工作者,绝对是我们崇拜的对象。”
小惠为了自己的肚子,赶紧补充道:“对对对,我就是因为从小跟您学的扎实,才不会跟那些abc似的,中文英文混来一起说,前言不搭后语的。可以自由的切换纯英文和纯中文,句子结构听着都顺当。”看着师母嘴角微翘,偷偷跟老师对望了一眼,两人仿佛都松了口气。
师母用手在鼻子前凌空扇了扇风说:“哪来的这么大马屁味儿?我要出去买菜做饭去了,省得在这熏的头疼。”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小惠在后面跟着说:“我跟您一起去吧?顺便视察一下内地的菜价问题。”
师母回头说:“就会耍贫嘴!不用你跟着去啦。刚回来挺累的了,踏踏实实跟家休息吧。老头子好久都没这么开心了,你还是多陪陪他吧。我可不敢横刀夺爱。”
小惠看看老师,又看看师母说:“这事您可以完全放心了,这个风流才子心里只有一个反抗封建家庭的大家闺秀,心里根本容不下第二个人,哪还谈的到什么横刀夺爱啊?”
老师嘿嘿窃笑着,师母脸上微红,依稀可以联想到青春年少时温婉的风姿。小惠记得好像看过一张老照片,上面学生装的女孩绝对比电视里演的革命女青年漂亮多了。
老师笑吟吟地说:“别去了,买菜做饭那可是她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咱们凑上去,肯定落个瞎捣乱的罪名。还是在家陪我聊聊,听听你的见闻知识。我一个足不出户的糟老头子,估计能跟你学到不少新鲜东西。”
师母边换衣服边说:“让你买块炒菜肉,你弄半扇猪回来;让你买点菜,总能把一堆里烂的买回来;让你买点佐料,半天不回来,给买菜的讲课,酱油醋的产生年代、工艺、化学结构。你说你不是瞎捣乱,是什么啊?让你的得意门生好好给你上上课吧。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对了,你好好咨询咨询电脑和上网的事儿。要抱着学习的态度啊!老古董。”
这句话好像提醒了老师,小惠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连珠炮的问题打蒙了。看师母开始换外套,脑子里开了小差儿,根本没听明白问的什么。飞快的打开旅行箱,从里面翻出一件衣服,跟老师吐了吐舌头说:“脑子溜号儿了,一会儿跟您聊!”蹿到师母身边说:“给您买的,换上!雪纺的,穿上可舒服了,都是我妈他们走大商场的货。特意让我给你带一件回来。穿出去绝对让所有老头回头看。老姐们都得问您哪买的!”
师母眼神完全被吸引到女孩手里的衣服上,来回摆弄着说:“这合适吗?我穿是不是太艳了?摸着倒是挺舒服的。”
师母的眼神完全出卖了自己,女孩像个小恶魔似的怂恿道:“哎呀!这还艳啊?您是没去那边看看,您这个岁数穿这种算素的。赶紧换上吧!”
师母望了老师一眼,似乎是在征求意见,老师点点头说:“孩子让你换上,你就换上。一辈子没穿过什么好衣裳,到老了,也该体验一下资本主义的味道了。”
小惠反驳说:“您的思想确实该换换了。怎么就资本主义了?这叫顺应时代潮流,开放搞活市场经济,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穿上它,算是响应政府号召了。”
师母边换衣服边说:“这么大的帽子扣着,我不换都不行了。真不是当初那个心里有数,嘴上不说的小丫头了。一会儿好好治治老家伙。”
小惠上下打量了一下说:“哎呀~就是裤子差了点,回头我陪您逛逛商场,选条合适的裤子。您这个鞋也一般了点,有合适的,可以顺便买一双。不过就现在这样出去,也已经盖了帽了。也就您这个肤色和气质,一般人还真穿不出这个范儿来。”
老师凑上前来,左右端详了一下,调侃道:“嗯!别说。确实挺好看,弄不好一会儿真跟回几个老头来。”
女人如花,是需要赞美的。况且师母也确实对得起这夸大几分的描述。在一老一小,亦正亦邪默契的配合下,甩下句:“老不正经!”美滋滋的出门买菜了。
小惠刚把目送的视线收回来,看到老师狡猾犹如孩子般容易读懂的笑容,瞬间就明白了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在旅行箱下面翻出了沉重的一包东西,没好气地说:“给您!废了好大劲儿淘换到的。真不明白您怎么还看这么冷门的书啊!翻了两页,真适合催眠。装在旅行箱里重死了,一会儿得多吃两碗饭。”
女孩小时候想要什么东西,只是默默的看着。男孩可不管那套,想要了上去就抢。此时的老师与其说是接过去,倒不如说是从小惠手里抢走了一包书,嘴里说着:“哎呀,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不懂,这书必须是我们这种没几年活头的人才能看明白的。”迅速拆开了外边的报纸。伸手抚摸着第一本书的封面,又拿起第二本爱不释手的翻看着。叹了口气,才心满意足的合上了书。有些不好意思道:“说说吧?我得拿什么换啊?”
小惠表情犹豫地说:“还是在您的几样宝贝里选吧?谁让您小时候不给我啦。”偷看着老师恋恋不舍的神情想:“早就不想要那些东西了,真不明白小时候怎么喜欢抢那些东西。我又不信教,要个旧版圣经有啥用啊!”看抻得也差不多了,从后面搭着老师肩膀说:“还是拿您跟师母健健康康的白头偕老换吧!”
老师无比洒脱地说:“现在还硬朗,再有个几年就不知道了。”
女孩已经不会再像小时候似的说:“老师肯定身体健康,能活一百岁。”因为她知道,回答肯定还是:“活那么久干什么啊?也不能给人类进步做出什么贡献。有价值的人应该活的长点,没价值的人跟大家差不多就行了。”紧跟着一定是各种引经据典,尤其是太空族衰败和殖民者兴盛的逻辑。到现在小惠都没找出任何逻辑漏洞加以反驳。
老师把书送回了书房,小惠看着比老平房大了很多的屋子,书柜的尺寸也跟着升级了。随之发生变化的还有新分类方法,比小时候多了不少区域。老师坐在写字台边的椅子上。小惠则像儿时一样,在靠边的一张小板凳上坐下问:“您不都退休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小椅子?难不成还有学生来看书啊?”
老师哈哈笑着说:“书又不是藏的,是拿出来看的!小区里的孩子都可以随时过来阅读,不明白的我来讲解。原来学生的亲戚孩子,也都推荐我给补课,小区里也有学生来这问功课。闲着也是闲着,发挥余热吧!”
小惠吐吐舌头说:“您这不是呛行吗?我们那边老师上课都不好好教,让你下课去他的补习班学。收费收的可贵了。您这么搞免费补习,还是特级教师资格的,门口还不得给您挤破了。看来还是天子脚下好点,没人敢这么搞。这要是放我们那边,早就被报复了。”
老师叹了口气说:“都一样!也不知道怎么了,现在全这么搞!有国家给开工资,有吃有喝就得了,怎么教学生还不用心?世道变了。我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我能做的事儿,谁也拦不住我。有一帮老兄弟,大家都这么干,算是无声的呐喊吧!虽然……”
小惠在心里接上了老师没说完的话:“虽然犹如泥牛入海般波澜不惊而已,好歹也得有人做吧!”后半句话永远是老师的座右铭。小时候不解偷偷的问师母:“为什么没人做,老师就必须去做?”
师母会摸着她的头说:“我也不知道,用你老师的话说‘这叫文人的良心’!”
这时候儿时的小脑袋里总会想起电视上那句标准的台词:“良心?能值几个钱?我的良心早让狗吃了。”镜头上的冷笑特写必须是逆光。
老师叹了口气,释然地笑道:“给我仔细讲讲这几年在外边都经历了些什么吧?”这句话问的女孩眼前好像闪过了无数往事,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