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的开始是甜蜜的。
爸爸不像胡同里别的小朋友的父亲那样慈爱威严,他总是会变着花样跟我一起玩。当时大商场里刚有遥控汽车,非常大个,还要装六节一号电池,要一百多元一辆。八几年一个月才开几个钱,爸爸毫不犹豫的就买了,一路控制着穿过胡同开回家,引来无数小朋友围观。说是给我买的,一直他霸占着,等玩没电了才给我。电池也很贵,妈妈根本不给钱去买,后来没注意摔坏了,最终我也没玩上。爸爸工作是给领导开车的专职司机,经常穿着一身西装,出来进去都是邻居阿姨关注的对象。不得不说,那是的爸爸看起来很帅气。
妈妈是爸爸下乡插队时认识的,两个人自由恋爱走到了一起。爷爷托关系先一步把爸爸调回了城里,过了段时间妈妈才被接过来,被安排到商店上班。妈妈的工作看起来没有爸爸那么风光,可是里面实惠很多,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每家还都要凭各种票购买商品,现在很多小孩都没见过粮票长什么样。妈妈经常却经常从商店里拿排骨回来,整个胡同里我们家的伙食也是最好的。别人家小朋友都还吃萝卜青菜时,我已经骄傲的步入小康了。
我有些对不起为我献身的排骨,一直都是又黑又瘦,头发也不太多,还有些偏黄,个子也是小朋友里比较矮的。不过觉得自己还挺漂亮的,尤其是对着镜子偷偷试妈妈的东西时,看起来也挺迷人的。个子小怎么了?就是有种天然的女王气质,照样敢欺负比我高的男孩子。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当时心里想的只是:“我们家有汽车,还能隔几天吃排骨!我爸可厉害了,跟茅叔叔一起出去打坏人。妈妈也很护着我。谁敢欺负我。”
茅叔家是个男孩,比我大一岁,不算太高,但很壮。笑起来很憨厚,有点傻乎乎的。胡同里的小朋友跟他关系都很好,别的地方孩子如果来捣乱,他总是第一个冲出去。不过不是打架,拦在两帮小孩中间,有时对方就撤了,有时也会再对方动手后,不得不动手。直到有一次,我不知道被谁一拳把鼻子打流血了,坐在地上哭。听到惨叫不断,才停止哭泣,看着状若疯癫的茅哥挥舞着半头板砖,打跑了比我们还多一倍的入侵者,才让我知道了这个憨厚的哥哥拥有着超赛的实力。
不过看他一只眼睛肿着,脸蛋肿胀,还有一个鼻子流着血的惨象,让我破涕为笑。也坚定了欺负他的决心。更有恃无恐的到处惹点小事,反正这个层面的事不用惊动大人,就有人帮我解决了。
茅叔叔住的大院增加了新住户,是个跟茅哥差不多大的小姐姐。跟我不一样,她虽然留着短发,可浓密黑亮的程度与我刚好成反比。更何况小姐姐还会时不时的在头上各种位置梳起小辫,配上各种的可爱头饰,我的一头小黄毛就相形见绌了。小姐姐比茅哥还要高一些,我看起来就更瘦小了。小姐姐皮肤很白,穿的衣服没有我好,可皮肤黝黑的我怎么也不能把好衣服穿出她的效果。小姐姐跟哥哥一样,和别的小朋友都玩的很好,也包括我在内。只是有选择的情况下,我绝对不会跟她一起玩。
后来听大人说,小姐姐家原来在别的区,爸爸工作调动,也是惹了点事儿,加上我们这里的小学比较有名,正好赶上一年级,就托关系搬家过来了。后来去找哥哥玩的时候,总是看到他们在一起做作业什么的,我就没有勇气跨过门槛了。心想:“等我也上学了,就可以跟他们一起做作业了。”
又过了不久,听大人说,爸爸妈妈离婚了。我还不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只是感觉爸爸一直都没有回家,妈妈笑容也越来越少了。脾气很坏,经常因为一些小事训斥我,有事儿还会动手打我,打完我还会抱着我哭。疼到不是很疼,不过我也难受的想哭。
妈妈上班也没那么长时间照顾我,所以去茅叔叔家蹭饭的时间就多了,这倒是让我很高兴。茅哥每次都把好吃的多给我一些。只是有时小姐姐来找茅哥一起去上学,我就感觉吃饱了,自己回家了。真搞不懂为什么茅哥看到她来,有什么可笑的。头一次觉得他笑起来很讨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我一起玩的小朋友越来越少了。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跟自己玩。无所谓,本来我就是从特雷萨星球逃亡来的阿尔塔夏公主,平常跟自己的机器人吉伊说话就好了。直到有一天我在院门口听小姐姐对哥哥说:“听大人说,她爸爸妈妈都离婚了,爸爸是流氓,妈妈是疯子,我妈跟我说,她整天自言自语的可能有病。让我别跟她玩了。你也别跟她一起玩了。”茅哥“嗯”的一声,才是我生活最终崩塌的丧钟。
茅哥再叫我去家里吃饭的时候,就算再饿我也不会去了。胡同里的孩子一起玩时,我也只是在家静静的看故事书。过了不久,我就搬家到距离这条胡同很远的新家了,妈妈虽然没有说是什么原因。临走前的几天听胡同里的孩子讲,大人们说不是当地户口,房管所不让住了。还有人说是我奶奶要收回来,给我爸爸结婚用。总之搬走的那天没有人来送我们,以前爸爸的小汽车换成了雇来的平板三轮,看起来有些狼狈。而我感觉能离开这里,反而轻松了。除了最后远远目送我的那张憨厚脸庞,其余的人我都没有留恋。
搬到新家以后,妈妈就让我改成了她的姓,叫什么对我来说都没所谓,只是开始的时候总是有些别扭,没有意识到在叫我。学前班里都是陌生的面孔,相互之间玩的很好,不过没什么人来跟我玩。因为爸爸以前买来的图画故事书很好,来跟我借的小朋友多了,才开始有了一些小朋友。不过也是他们主动邀我才会去,没人叫我的时候,我还是默默的看书。
新家比原来的房子小,只有一个房间和小院子兼厨房。不过关起门来很封闭,倒是让我觉得很清静和安全。我的新家基本没有什么客人,除了有段时间隔壁王老师会过来教我拼音和查字典外,就没有客人了。等我基本可以熟练的使用拼音,王老师就不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跟老奶奶跟王老师说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有关,隐约感觉不是什么好词,也没有主动的问过谁。
妈妈跟王老师是好朋友,经常帮忙换煤气罐,不过每次都是送到门口,妈妈费力的自己搬进来。厨房就在门口,为什么不让王老师搬进来,要自己完成最后几步,一直都没有想明白。
有一天爸爸来家里了,我被关在门外的小院里看书,偶尔听到他们大声的交谈,关于都是什么我的户口和上学的词,其中好多次听到了借读费这个词。我也只能默默的记下来,等以后认识的字多了,自己再去查什么意思。从那之后爸爸就再也没出现过。
小学的第一天,有些紧张,妈妈送我到学校门口,叮嘱我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说真的有些害怕。如果还是原来住的胡同旁边的小学,我一定可以大踏步的走进去,毕竟二年级还有人能照顾我。不过从搬家的那一天,就知道不会有人再照顾了我,也只能咬着牙像刘胡兰一样,被老师领进了学校。
班主任老师是个慈眉善目的老阿姨,安排我坐在第一排。第一次听到上课铃有些害怕,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安静的听着老师说话。除了语文是什么没有听懂外,其它不许说话、不许乱动、有事举手的规矩倒是都能听懂。随着课程的继续进行,才知道语文就是我平常自己在家干的事。当别的同学都还在努力的记忆时,我已经在老师诧异的目光和表扬中,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也许是这样的情况成为了常态,只要有空闲的时间,就经常被班主任叫走,跟我讲很多听不懂的东西。反正也习惯了,都先用拼音记下来,琢磨明白了再去跟老师说。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老师摸着我头的笑容让我很安心。尤其是当着妈妈的面这样夸我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妈妈脸上的微笑好久没有出现过了。原来这样就可以让妈妈高兴,虽然数学比语文要难很多,多花些时间还是做到了一样的效果。
就这样一成不变重复着每天的生活,我在院里做功课的时候,总会听到邻居家的阿姨教训同学时说,为什么不瞅瞅隔壁的我。总是会充满疑惑的想:“如果我真的那么好,为什么大人又会说,少跟我一起玩呢?”大人的世界我真的搞不懂。
放学时被班主任留下,等妈妈来了之后,听着他们之间的交谈,第一次主动的问:“老师,什么是跳级啊?”
老阿姨还是摸摸我的头,慈爱的说:“就是放完假后,现在的班级改为到三年级一班,而你要去四年级一班去开始上课,不过这个暑假几个老师都要轮流给你补课,让你把三年级的知识都学完。”抬头对妈妈说:“要不你们回去考虑考虑,再给我个答复。毕竟跳级的学习压力还是挺大的,我怕孩子太辛苦了。”
看着妈妈眼睛里的犹豫不决,我又问道:“老师,跳级了就不是你再教我了吗?”
老阿姨抹着我的脸有些不舍的说:“是啊!跳级了你的班主任就换了,我就不能再教你了。不过你有什么问题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四年一班的老师挺好的,是全学校学历和知识最高的,我想你多跟着他学习,比我们这些没学过多少知识的普通教师好。”
听老师说可以更好的学知识,我挺动心的。离婚到底是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又意味着什么?房管所、户口本、借读费都有什么作用?姥姥说哭着说的舌头能压死人是什么意思?大人说的很多话,我都还听不懂,像是迷一样期待着解决。不过面前慈祥的老阿姨,班主任老师,是我有些不舍的。同学什么到没所谓,也许没有我这个“打小报告的叛徒奸细”他们会过的更开心。
妈妈带着我转身要走的时候,我坚定的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用当时我知道最诚恳的方式,深深的鞠躬说:“谢谢老师!我想跳级!”在妈妈和老师的震惊中,我重复了一遍:“我想跳级,暑假反正我也没事儿。”
明明是三个人的谈话,不知道怎么就会成为了这条小胡同热议的话题。平常生疏的大人嘴里都是赞扬,眼神却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我。放假前的最后几天,班里,年级,甚至全校都在疯传我要跳级的消息。很巧的最近今天的电视剧上也讲了妹妹要跳级的事儿,帅气潇洒的哥哥说:“求求你不要跳级,要不这个年纪的书呆子比例就失调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情。
不过来不及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预料之外的假期补习就把我压的喘不过气来。从没有感觉这样吃力过,每天早上都不想起床。老师补习时教的什么我也完全听不懂,只是点头,记下来,背下来,如此循环往复的直到假期结束,考卷也能拿到还算不错的成绩。再踏进学校的时候,我又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每天继续着追赶的工作,直到又进入了领先的阶段,才松了口气,都已经是五年级期末的事了。同学除了能都叫出名字,至于他们更多的事情,基本说不出来什么。
不过新的班主任确实像老阿姨形容的,他上课并不枯燥。有问题私下去办公室问他的时候,总是能深入浅出举例说明,让我瞬间就听懂。更重要的是,这个胖乎乎的男老师,给我讲了很多解决问题的方法,让我试着自己去考虑如何解决,减少来像他求助。还送给我一本书,让我自己试着去阅读。并在内页的空白处写道:“构成我们学习最大的障碍是已知的东西,而不是未知的东西。”
直到多年后翻出了这本书时,才好奇的弄清楚了这句话的出处。不得不说,两个人的气质极其相似。如果不是受到特殊时期的运动,也许我就失去了跟这种天才老师学习的机会。直到他去世,都在进行着很低端的启蒙教育工作,不得不说是学术界的众多不知名损失中的一个。
记得老师在病榻上笑着回答我说:“有什么可恨的!这就是人生!我学长陈景润比我还倒霉呢!整天只能靠装疯卖傻过日子,憋在厕所里面做学问,据说还被当做偷看女厕所洗澡的流氓。后来被三起三落的老头救了,结果也没再做出什么学问来。整天埋头做报告。”随后拿起我放在书包上的一本书翻着说:“这本书我刚看完!写的真不错!大刘的构思非常巧妙,最巧妙的是阐述了一个客观事实。外星人用一个质子,锁死了人类基础科学发展的可能性。导致后来人类科技根本无法突破,上层应用再花哨和夸张,都是虚有其表,空中楼阁,不堪一击。”叹息了一声继续说:“可是现在这个一切向钱看的社会,还有谁能踏实下来搞那些现在不赚钱的基础科学呢?我写了几小说,想去试着发一下,结果出版商都退了,说什么怕读者看不懂。社会学的东西,您最好写点家长里短,婆媳关系,爱情情仇才好卖;科学幻想的,您把晦涩难懂的理论知识减少些,增加飞船大炮的战争场面,你花点钱出版一下,没准能有点销路;至于我最得意的赛博朋克风格作品,压根未予置评!”老人笑的有些感伤。
老师走的时候,把这几本手写原稿送给了我。也许只是因为我是他病床前唯一的学生。他想留下一种精神的传承。只是我没有老师那浩瀚如星空的思维方式,这么抽象的原稿我根本无法领会。
也许一生中除了亲属外,对我最真挚付出,没有任何回报要求的,就只有小学的两位班主任了。小学就在这样的师长呵护下,走完了最后一程。同学中一个真挚的朋友都没有留下,都变成了生命中匆匆的过客,和同学录里那些不知生死的陌生名字。
六年的时光,终于让我从“落秧的茄子没长开”的黑瘦女童,转变成了另一个外表依然不出彩的平凡女生。焦黄的短发也变成了齐肩黑发,照镜子是看着就顺眼多了,应该再也不会有男生叫我“小黄毛”了吧?只是身体发生的变化让我又惊又怕,不过也充满了期待和幻想。终于松了口气,不用再害怕担心平平的洗衣板,不能变得跟妈妈一样了。
把昨天剩的馒头切片裹上鸡蛋炸了,旁边火上的小米粥也熬好了,从二手冰箱里拿出酱豆腐和咸菜,一起放在餐桌上。洗漱完毕,把自己床头家里唯一的闹钟设定到妈妈该起床的时间。放在有些憔悴的女人枕边。昨天她又回来很晚,没有问过她工作上的事情,只是深刻的意识到不靠歪门邪路的销售业务很难成单。
在旧大衣柜的镜子里转了个身,干净合体的米黄色连衣裙配上新买的白网鞋让我有了一些自信,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倪惠!完美的小女人,初中第一天要好好表现!”背起今天早上发现的新书包,骑着我那辆红色小自行车,奔向新校园的战场。
锁车的时候,一对男女从我身边经过。同样连衣裙的装束,这个女生却用各种“挽”的巧妙方式,穿出了漫画书上水手装的风格。齐耳短发有点像漫画里的绫波丽。他牵着男孩的手说:“快点快点,第一天就磨磨蹭蹭的。这可是我初中的第一天,我说茅顿同学,你能不能别跟小学时那样懒散了。”
身后被拖着的男生打着哈欠说:“昨天晚上去游戏机厅打黄帽,很晚才回来!你要不叫我,估计我就迟到了!”坏笑着说:“筱蕾,你这么拉着我的手,可是五年级以后就没有过了。大庭广众的,你怎么不害怕了?”
女孩像是被电到了一样,甩开男孩的手,快步往前走去,甩下一句“讨厌”。男孩嬉皮笑脸的跟了上去,眼睛里都是温柔和眷恋。而我只是一个透明人般的观众,深深地望向那个六年不见的身影。咒骂着初中第一天的开门黑。
心里念叨着:“福无双降,祸不单行,不会还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吧?”眼睛却始终深深的锁定着那个熟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