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多,“一剪钟情”发廊的门才缓缓打开,刘麦秆忙不迭地挤进去时,里面几个姑娘衣衫不整地洗漱,看见猛地闯进来一个男人,都吓得尖叫。
刘麦秆赶紧说:“我找碎红。”
一个叼着烟的女人,掀开里屋的门帘出来,她大眼睛、高挑身材,引人注目的是胸前澎湃汹涌。
女人就是碎红,她瞅了刘麦秆半天,才认出来,说:“哎吆,是表哥,都老得认不出了,这么冷的天,来镇上干嘛?”
碎红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七八年没见了,几乎没有啥变化,只是她怎么抽起了烟?
刘麦秆和碎红是那种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听刘爱雨要学理发,碎红奇怪地问:“咋不念书了,这么小就出来闯社会?”
刘麦秆说:“麻袋上绣花,底子太差,死活念不进去,学个手艺,混口饭吃。”
碎红很爽快,说:“行,我这店里正缺人手,来了就跟着学吧;还是老规矩,头三个月没工资,实习期满后,每月六十元,管吃管住。”
刘麦秆心里算了一笔账,六十元不少了,徐朝阳校长每月才不到二百元,刘爱雨每月花十元,还能留下五十元,不错了。
碎红领刘麦秆和刘爱雨去对面的饭馆,要了红烧肉和鱼香肉丝两个热菜,三碗白皮面,陪刘麦秆父女吃。
刘麦秆客气地推辞,碎红说:“表哥,自家人,不要见外,好多年没见面了,边吃边叙。”
刘麦秆家的情况,碎红多少晓得一些,现在刘麦秆打着光棍,刘爱雨又辍学了,屋漏偏遇上连阴雨,碎红为表哥的遭遇而唏嘘。
刘麦秆说:“我就指望这个女子了,她姨你要好好带一带她。”
碎红说:“女子在我这,表哥你就放心。”
吃过饭,刘麦秆就回家去了,碎红和刘爱雨回到店里,碎红拿支笔,在墙上写了日期,说:“爱雨,这是你进店的日子。”
墙上写着3月6号,从离开学校后,刘爱雨就没有了时间概念。
清早,刘爱雨第一个起床,生火烧水,店里一共四个女人,轮流做饭,吃过饭,十一多左右了,就准备伺候客人。
客人来理发时,刘爱雨负责洗头,洗头有讲究,水的温度要兑合适,夏天适当地凉些,冬天则热一些,但不能烫。
客人洗过头后,坐在椅子上,披上罩巾,由小艾和小丽理发。
碎红坐在沙发上,边抽烟边和客人聊天,刘爱雨站在旁边,看小艾和小丽怎样给客人剪头发。
掉在地上的头发,由刘爱雨及时清扫,如果不是逢集,客人不是太多,店里的气氛永远是平和的,空气里总有一股香味,刘爱雨觉得理发店比戏班子好,至少不吹风不受冻。
客人大多是单位上的,老师、医生、政府的工作人员、派出所的警察,他们一般在午饭后来,来了,边理发边聊天。
理完发后也不走,还要说上半天的话,时间一长,刘爱雨发现,这个发廊,其实和油坊门的老磨坊一样,是个娱乐中心。
店里没人时,碎红就教刘爱雨理发,墙壁上贴着几张发型图,客人要啥发型,就理个啥发型。
一般情况下,膀大腰圆的社会大哥,不是寸头就是光头;政府上班的、教师医生,都是偏分,学生娃普遍是毛寸。
碎红左手梳子,右手剪刀,两只手像两只蝴蝶飞舞,看得刘爱雨眼花缭乱。
闲下来时,刘爱雨拿着梳子剪刀比划,练习两只手的配合。
只有客人要求碎红理,碎红才会拿起剪子,一般的客人,小艾和小丽就打发了,两个女娃子都活泼开朗,整天咯咯地笑,有的客人,好像不是来理发的,而是和小艾小丽斗嘴的。
刘爱雨观察,经常找碎红刮胡子的是派出所的老李,四十出头,络腮胡子,他三两天就来一次,刘爱雨惊讶,一个人的胡子竟然比野草还长得快、长得茂密。
小艾和小丽,剪发的手艺已经和碎红不相上下了,但刮胡子的技艺却差得远,尤其像老李这样的胡子。
两年前,老李头一次来店里,就是小艾给刮胡子的,她给老李用滚水泡了胡子,打了肥皂沫,剃刀磨得飞快,可是,刮老李的胡子时,出了洋相。
锋利的剃刀不听使唤了,在老李坚硬的胡子上蹦蹦跳跳,小艾用了劲,胡子剃下来了,老李的脸也割破了。
那次刮胡子,小艾一边刮,一边用卫生纸蘸老李脸上的血,刮完胡子后,小艾出了一身汗,老李脸上割了八道口子,不断地往出渗血。
碎红冷着脸训斥,你这是杀人啊。
小艾羞得哭了,好在老李是个善良人,他不在乎地抹一把脸说,一回生二回熟嘛。
老李的胡子硬,不能像一般人,泡一会就刮,得多泡几次,换几次水,人和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刘爱雨见识了碎红的刮胡子手艺,那真是一个棒,泡胡子时,她慢条斯理,泡好了后,又涂上肥皂粉,然后把剃刀在布条上蹭来蹭去。
下刀时,则速度很快,嚓嚓嚓,只听见轻微而又清脆的声音,剃刀过去,干干净净的一片白,胡子刮完了,没有一道血口子。
更令刘爱雨叫绝的是,碎红的剃刀在老李的眼皮上轻轻扫过,那些汗毛,就像被风吹落的一样。
有时候,刮着刮着,老李竟然睡着了,碎红打个手势,小艾立刻就去上了门。不等碎红的剃刀收起来,老李就打起了香甜的呼噜。
老李是个老警察,派出所工作没有规律,忙起来吃不上饭睡不好觉,久而久之,出现了睡眠障碍,晚上睡不着白天老发困。
一个偶然的机会,老李到理发店刮胡子,也许是碎红的手艺高超,他竟然睡了一个好觉,此后,老李就经常到理发店刮胡子,借机补补瞌睡。
外界传言老李和碎红有一腿,但据刘爱雨观察,他们只是朋友关系,就是在一起说说话而已,老李是个规矩人,从不在理发店说下流话,动手动脚的。
老李的老婆孩子都在城里,一般情况下一周回一趟家,如果有案子了,就不分白天黑夜地连轴转。
碎红的男人在家里,人称麻将专业户,一上麻将桌,几天几夜不合眼。
碎红幸幸苦苦赚来的钱,都被她男人输在了麻将桌上,为此,碎红和男人吵过嘴、动过手,每次吃亏的都是碎红。
有一次,碎红气不过,喝了农药,但被抢救过来,没死成,事后后悔,自己死了,留下两个孩子谁管?
碎红从小就是单亲,受尽了屈辱,吃尽了苦头,她不愿她的孩子再遭她一样的罪。
碎红想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一天算一天。
碎红其实和她男人已经没了感情,他只是孩子名义上的爹,只要碎红每月按时给他钱,让他在牌桌上挥霍,他就消停了,否则,他会跑几十里路,到发廊大闹一番。
碎红光鲜的表面下,是满目疮痍、一地鸡毛,她不断地抽烟,用缭绕的烟雾掩盖她的辛酸和悲伤。
有时候,老李晚上要加班,碎红就炒两个菜,拿半斤装的二锅头,和老李喝两杯,酒一入口,碎红的泪水就哗哗地淌,老李便叹一口气,安慰她:“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老李劝碎红离婚,碎红问:“离了和你过吗?”
老李便哑口无言,听说老李的老婆很凶悍很强势,老李在家也很憋屈。
两个有情人未必就有缘,看着他们两个解酒消愁,刘爱雨愁思茫茫,心里下起了绵绵不尽的秋雨。
政府的赵副镇长,每次来都要揩点油、吃点豆腐。
刘爱雨给他洗头时,他就故意往刘爱雨胸上蹭,胸刚躲过了,他的手又不老实了,从罩子后面伸出来,摸屁股捏大腿。
刘爱雨跳到一边,为难地看着碎红。
碎红说:“你毛手毛脚的,到一边去,我来。”
赵副镇长不情愿,但碎红按住他湿漉漉的脑袋,猛劲地揉搓,赵副镇长哎吆哎吆地叫。
坐上椅子理发时,赵副镇长点名刘爱雨,刘爱雨硬着头皮给他剪,他在椅子上动个不停,身子扭来扭去的,总往刘爱雨身上贴。
小艾和小丽,都被赵副镇长吃过豆腐,她们骂他是一头叫驴。
吃过晚饭后,店门关上了,小艾和小丽家就在镇上,晚上回去睡,店里就剩碎红和刘爱雨两人。
碎红说:“你也看见了,男人他妈的都像驴,你要翻脸吧,这理发店就得关门;你得学会和他们打交道,只给他们嘴巴上一点甜头,身子可要守住了。”
碎红问刘爱雨怎么不念书了,刘爱雨说,就算考上了,家里也供不起,还不如早早学个手艺。
碎红说:“啥事都不好干,就拿这个理发店说,工商、税务、政府、派出所、防疫、消防、供电所都管着,都是神,你得挨个磕头送礼,才能平安;哪一个衙门不到,就给你找岔子,轻则罚款,重则封门整顿。他们看你是女人,仗着自己身上那身皮,要挟你,你和他睡了,他就大开方便之门;你要拒绝了他,秋后算账。“
刘爱雨想起了董家戏班子,想起杨修全,真正的天下乌鸦一般黑。
碎红问:“你们在学校谈对象吗?”
刘爱雨说:“有很多同学谈了。”
碎红问:“你有男朋友吗?”
刘爱雨脸红了,她想起了陈望春,现在,她还在生他的气,便说:“没有。”
碎红说:“女人一生,嫁错了人就等于投错了胎,这辈子就翻不了身;你将来找对象,可要认准了,宁可不嫁,也不要嫁给人渣。”
刘爱雨听了,羞答答的,她才十五岁,嫁人还是一件遥远的事。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刘爱雨竟然碰上了陈背篓,两人面对面,对峙了有一分钟。
陈背篓踏破铁鞋,到处寻找刘爱雨,刘爱雨也在尽力躲着油坊门人,却没料到,两人在理发店猝然相遇。
陈背篓是专程到镇上来理发的。
期末考试,陈望春又考了个全级第一,这次考试,全县用同一套题,徐朝阳校长把陈望春的成绩拿到全县一对比后,大吃一惊,他不但是全县第一,还比第二名高出一大截,这在油坊门学校的历史上,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徐朝阳校长兴奋异常,决定在下周的开学典礼上重奖陈望春,并邀请陈背篓出席,向学生家长传授他的教育经验。
学校办公室的干事,为陈背篓写了发言稿,徐朝阳校长亲自把关,他细心地辅导陈背篓,念发言稿时,不能像竹筒倒豆子,要慢,越慢越能显得稳重大气,基本两个字一停,哪些地方需要长停顿,后面用括号注清了,因为此处有掌声。
什么地方声音要低沉,什么地方声音要高亢,都有讲究的,结尾时,要慷慨激昂、气吞山河,最好有手势。
徐朝阳校长善意地提醒陈背篓,把头发剪一剪,最好能染一下,才四十出头,就头发花白,显得苍老。
此外,陈背篓还演习了穿西装、打领带等事宜。
以前,陈背篓的头发长了,就自己拿个剪刀,对着镜子剪,剪得像羊啃过的草地一样,七长八短的。
这一次,是一个重要的亮相,陈背篓决定花点血本,去镇上,精心打理一下他的头发。
陈背篓在镇上打听了一下,都说“一剪钟情”的手艺好,他便慕名未来。
一推门,就撞上了刘爱雨,他都没反应过来,她怎么会在理发店?
刘爱雨和陈背篓打了个招呼,陈背篓问:“你咋在这?”
小艾嘴快,说:“她学理发呢。”
刘爱雨给陈背篓洗了头,陈背篓坐上椅子,小艾走了过来,给他围上罩布,问:“理个什么发型?”
陈背篓指着墙上的发型图样说,就这个。
理完了,陈背篓要付费,刘爱雨拦住他说:“叔,不用了,欢迎你下次再来。”
陈背篓本来打算再染一染,但有刘爱雨在,他便不染了,想着到那天,抹点锅底灰,蒙混过关就行。
剪了个发型,陈背篓一下子精神年轻了,更让他心情爽快的是,他找到了刘爱雨,这个叫嚣着要和陈望春比试高低的女子,却在理发店里当学徒。
陈背篓想想笑笑,完蛋了,刘麦秆你完蛋了。
回到油坊门,陈背篓一秒钟都没耽搁,就把刘爱雨学理发的消息,传播给村里人。
他激动地说:“你们评一评,她一个理发的,怎么和陈望春比?”
村里人随声附和:“当然比不了,就像小草和大树,母鸡和老鹰,差得太远了。”。
陈背篓特意趴在墙头上,喊出刘麦秆说:“我今天见到刘爱雨了,她给我洗了头,还免费让我剪了发,多谢你了。”
刘麦秆心里咯噔一下,这只老狐狸,藏来躲去的,还是让他给找见了。
陈背篓满村子嚷:“发廊嘛,能是啥好地方?男女打情骂俏、揣揣摸摸,和妓院差不多。”
此后,陈背篓去镇上,就多了一件事,盯“一剪钟情”发廊及刘爱雨的梢。
程序基本是这样的:他搭一辆顺风车到镇上,吃一碗刀削面,打几个饱嗝,然后在“一剪钟情”发廊门前,来回地走,暗中观察。
从中午到黄昏,树荫子从西面倒向了东边,陈背篓抽了十三根烟,嘴巴熏成了烟囱,但收获满满。
发廊生意很好,简直谈得上火爆,出进的都是油头粉面的男女,勾肩搭背、嘻嘻哈哈。
刘爱雨穿着开胸很低的半袖、短到膝盖的裙子,给男人洗头吹发,陈背篓看见她弯腰时,衣领里露出大半个胸部,他咽了一下口水,骂:“小浪蹄子,才十五岁,就结了好大的果子。”
从镇上回来,陈背篓热情地给刘麦秆递一根烟,抽着抽着,就开始满嘴喷粪:“麦秆,可不能让孩子干那事,丢脸啊!”
刘麦秆问:“怎么了?”
陈背篓脸上搓一把,说:“哎呀,抠抠摸摸、搂搂抱抱的,没法看,扎眼睛呢,老祖宗羞得掀棺材板呢。”
刘麦秆脸呈猪肝色,呼呼地喘气,陈背篓再加上一把火:“要不,嫁人算了?”
陈背篓的话传到众人耳朵里,每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时,又进行了加工改编,传到后来,刘爱雨就成了出卖身子的坐台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