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喜欢她?”
苏不弃深吸口气,怀疑口吻毫不掩饰。
窗外响起一声惊雷,看样子又要下雨了,宁惜醉没有立刻回答苏不弃的问题,而是走到窗前慢悠悠推开,望着迅速铺满天际的乌云,眉梢一缕追忆漫过。
“祭干净得像一块透明美玉。”
而他,眼里心里,最容不下脏污。
看似无关的回应已经解答了苏不弃的疑问,无声坐了片刻,起身走到房外,穿过狭窄的过道来到祭的房前,手掌推开微凉门板。
朴素木床上,祭仍在熟睡,只是再厚的锦被也挡不住噩梦侵蚀,满是老茧的手掌无意识颤动着,清澈泪水滚落枕边,仿佛在诉说那场由记忆编制而成的梦境有多痛苦、可怕。
阿娘不会动了,睁着的涣散双眼不知望向何处,俊俏面容上写满留恋与担忧。坏人也不会动了,捂着心口张大嘴巴躺在地上,面色是难看的死灰。能动弹的人只有剧烈颤抖的小女孩儿以及小哥哥,然而,温柔的小哥哥此时正用痛苦目光望着她,殷红血液自捂住胸口的手掌指缝间汩汩流下。
这就是死吗?阿娘曾说过的,阿爹的最终归宿?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死了就再也不能拉他们的手感受那份温暖柔和,死了,她就会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无人怜惜。
“阿娘……”匕首自手中松脱落地,小女孩儿不再流泪,呆呆地推了推已经气绝的女子,沾染满手鲜血。稚嫩嗓音一声声响起,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在噗地一声闷响后彻底断绝。
天气如此清朗,秋高气爽,本不该有喋血小巷之类存在,然而世间一切都不遂人愿,至少,它违逆了一个小女孩儿的期盼。
少年倒下的那一刹那,小女孩儿完全忘记该有何反应,澄静如水的眼眸睁得极大,满藏着惊恐与慌乱。那是拉着她的手带她寻找阿娘的温柔小哥哥啊,连他也要和阿娘一起走,再也不理她了吗?
而且……让小哥哥变成这样的人,是她。
撕心裂肺的悲鸣忽地将街巷喧嚣压下,客栈内外无论是路过的百姓还是守卫的禁军营士兵,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客栈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谁也不知道那上面发生了什么惨剧,竟使得一个女子发出这般令人心碎的声音。
“醒醒,只是噩梦。”光线略暗的房中,苏不弃抱住失声尖叫的祭,一手轻抚她脑后,语气是对谁都不曾有的柔和,“祭,只是个噩梦,别怕,师父在这里。”
凄厉悲鸣渐渐化作低沉呜咽,确定自己并非身处满是血光的小巷中后祭爆发出一阵剧烈颤抖,两只手用力抓着苏不弃肩头,低垂面庞弄乱整齐衣襟。抽泣许久,祭终于稍稍安定下来,似是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一般茫然四顾,盈满泪水的眼眸清澈干净,又带着那么几分不知因何而起的悲伤。
脑子里有太多太多东西山崩海啸一般混乱冲撞,浑身酸软兼着头痛欲裂让祭露出痛苦表情,可怜兮兮地贴在苏不弃胸口:“师父……头疼,头好疼啊……”
“忘了吧,不开心的事都忘掉,想着什么都没发生过就不会疼了。”
咒语似的低喃温柔深沉,祭揉着额角慢慢闭上眼睛,表情渐渐舒缓。
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师父,最疼她、爱护她的人也是师父,吃饭,休息,学武,练功,无论什么事都是师父陪在身边,不离不弃,永远守着她,所以只要听师父的就好,其他什么都不用考虑,都忘记,彻底忘记……
“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你娘。”
“不要哭啊,你哭了会让娘亲心疼,懂吗?”
“你娘就在那边小巷,我带你去找好不好?来,先把眼泪擦干净,像只小脏猫似的。”
“丫头,跑,快跑啊!”
谁的声音徘徊脑海,是谁一声声对她说话?温柔的,焦急的,如此熟悉,那个人的名字就在唇边嘴角,却呼唤不出。
背上手掌怜惜轻抚,低低叹息带着蛊惑味道:“祭,师父带你回漠南好不好?现在就回去。”
祭懵懂点头,而后又快速摇头,似是想起什么飞快推开苏不弃,惨白脸色带着一丝固执:“不回,要保护主君,保护主君才——”
细如蚊讷的声音戛然而止。
主君,主君,有着浅金色长发和碧色眼眸的主君,总是以欺负她为乐的主君,会对她温柔微笑的主君,为了救她而受伤的主君。许许多多表情、身影交错脑海,一刹那,竟与记忆最深处某个身影重合,瞬间将被封印的往事掘出,暴晒于日光之下。
主君,小哥哥。
小哥哥,主君。
“祭?”眼看着祭的目光发直,苏不弃皱眉把失神的女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强迫一般不愿她再回忆下去,“不要想了,祭,什么都别想,师父这就带你回家。”
家……家不该是漠南那片荒芜之地,而是有阿娘,有浓郁米香的地方。
是啊,怎么会忘记呢?贫穷却无忧无虑的童年,阿娘翘起唇角慈祥的微笑,还有相识不到一天却让她至死难忘的温柔少年,没有他们存在还称得上是记忆吗?从血腥悲痛的那一日过后,她究竟丢失掉多少不该忘记的往昔?
就连自己的罪也被刻意遗忘。
胸口传来重重推力,苏不弃不及防备被推到床栏上,稳住身形扭头,祭的身影已经跌跌撞撞冲出房间,闯进对面大门虚掩的另一间房。
嘭。
被粗鲁撞开的房门发出巨响,听着都让人觉得浑身一痛,而房中的宁惜醉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结果,毫不意外地面对房门负手站立,碧色眼眸里复杂神色说不清是期待还是后悔。
那一声悲鸣后他就知道,祭很快会闯进来,至于结果是不是他期盼的那般,此时已经不重要了——祭没有被噩梦与痛苦回忆吞噬,这便是最值得庆幸的事。
“醒了吗?头还痛不痛?下午就打道回府吧,再让你受伤不弃会把我生吞活剥。”
依旧是浅淡笑容、轻松语气,眉眼若清风流水波澜不惊,唇角翘起的弧度宁和而温柔,就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祭破天荒没有回应宁惜醉的调笑,更没有不争气地羞涩脸红,而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宁惜醉身前,薄唇紧抿,抬手,扯住干净整齐的衣襟猛地向两边拉开,男人结实胸膛暴露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