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正是遥国帝都一年中最炎热之际,处处可见眩目阳光与漫天飞絮,通常这时候人们都会选择在凉爽的居室躲避暴晒,但有些人不得不顶着烈日出行,只因名为皇命的东西。
敛起衣角踏入寝宫,有别于凉爽的森冷之感袭遍全身,易宸暄下意识紧了紧衣领。
“这几日外面热得紧,你也知道,稍一闷热朕就咳得厉害,所以让他们多加了些冰砖在殿内。”金丝绣榻之上,遥皇软绵无力地斜倚着,看向易宸暄的目光浑浊模糊。
“前朝的事臣会尽量为父皇分忧,父皇当以龙体为重才是。”
遥皇摆摆手,接连又咳了好一会儿才长出口气抬起头,微眯的眼眸暗淡无光:“暄儿,朕前些日子派偶大将军出宫办些事,可他一直都没有回信,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哦?难怪最近都不见偶大将军身影,原来是父皇派出宫了。”易宸暄不动声色淡道。
“是啊,璟儿出了事,敬妃又不知所踪,朕这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才让偶大将军带人去宫外寻找敬妃。唉,人老不中用了,许多事看得不清不楚,做起来有心无力,只怕再熬不过几年就得归天喽……”
这是自易宸璟殉国的消息传回后遥皇第一次单独提起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儿子,易宸暄面色不改,心里却是冷笑。
他不知道偶大将军在哪里,但他再清楚不过为什么偶大将军没有回信——三个最得力杀手加上苏瑾琰,偶遂良想要活着回来难如登天,而敬妃则会成为他威胁易宸璟的撒手锏,就算易宸璟能突破重重险阻返回帝都,众所周知的大遥最孝七皇子能够以生母性命作为代价强行闯入么?
敬妃,韵儿,苏诗韵,这个遥皇深爱二十多年老女人终归是有些用处的。
“暄儿啊,朕也不知道哪天就会撒手人寰,现在北征胜利,我大遥一统中州,本来朕的心愿已了,应该再没什么遗憾了。可是……”遥皇稍作犹豫,咳了两声后招手示意易宸暄走到榻前,枯瘦如柴的手掌搭在易宸暄肩头,“暄儿,朕的皇位得来并不光彩,那些为这皇位枉死的人至今还在朕脑海里吵来吵去、吵来吵去,朕不想看自己的哪个儿子也陷入这般田地。煜儿和锦昭仪的事想必你也知道,这孩子确是无心江山社稷,硬逼着他当一国之君对谁都没好处,所以……所以朕打算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另立新储。”
保养甚好的纤润指尖不着痕迹地一颤,易宸暄面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父皇说这些做什么?七弟战死沙场的确令人悲痛,父皇病倒也是为此,等过了这股劲儿自然会慢慢好起来。皇位之事儿臣不作他想,由大皇兄坐也好、由其他兄弟坐也好,父皇立谁为太子儿臣便辅佐谁,绝无异心。”
“是吗……那样最好,最好……”安心地放开手靠在软垫上,遥皇的咳声一阵紧过一阵,小太监看情况不太好忙叫来外面候着的太医,易宸暄则借机告退,默默退出遥皇寝宫。
遥阖殿距离寝宫并不算远,易宸暄没有回到自己宫中,而是绕过遥阖殿直奔御书房。
遥皇因顽疾缠身已经很久没到过御书房,易宸璟出征后,御书房的一切事务就暂时交由易宸暄打理,每日文武百官往来议事也都在这里。午时正是休息时间,御书房冷冷清清极其安静,易宸暄走进司勤斋时,等待已久的身影匆忙转身。
“皇上找你所为何事?”左丞相似乎有些惶恐。
“放心好了,不是坏事。”易宸暄坐到案前椅中,目光盯在书案上,指节轻揉额角,“父皇好像有些怀疑偶大将军失踪的事,不过并没有直接质问我;后来又说了几句有关太子之位的话,大意是想废太子重立。”
左丞相松了口气,面色转好许多:“没被发现就好。太子重立是早晚的事,如今七皇子生死不明,最有希望的便是你了。只盼他日你得了帝位可别忘记,多多少少我也是出过力的。”
易宸暄心下冷笑不作回答,低头研磨,随手在纸上涂画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左丞相替他联系鹤雷堂追杀易宸璟和白绮歌不是因为他适合当皇帝,而是有其自己目的。谨妃失宠多年,左丞相一派支持者人数日渐稀少,比起太子妃尉迟怜蓉的父亲右丞相相去甚远,想要稳固住地位也只能靠拉拢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人做靠山。
到处都是利用,遍地虚情假意,投生皇家,无从选择,怎能怪他心狠手辣?再说易宸璟与他……
“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也不知道左丞相说了什么而失神的易宸暄没有回应,重重一拍书案,左丞相颇有些气急败坏,“现在七皇子有姓乔的女人做靠山,我们再想借乔兆海之手收拾他几乎是不可能,一旦他回到帝都面见皇上,你我那些勾当肯定会暴露,情势所逼,必须要早作好最坏打算。”
唇角一动挑起邪佞冷笑,易宸暄提笔在纸上点下大团墨迹,眼中寒光烁烁:“你怕什么?有敬妃在手易宸璟不敢乱动,想要敬妃活,他就得死;倘若他甘愿用敬妃性命换自己前途,父皇定然恨他入骨——二十多年,都以为曾经被打入冷宫的敬妃不受恩宠,谁会想到父皇一生心思都牵系在一个弃妃身上?假如易宸璟敢做出对敬妃不利的选择,别说是皇位,他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成问题。”
“我真不明白你这份自信哪里来的。敬妃敬妃,你总说敬妃是关键,可到现在我连敬妃的影子都没看见!五皇子,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在敬妃身边保护的人是偶遂良,你那个属下是否忠心暂且不说,他真的能从遥国第一将军手下把人抢过来吗?别闹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连着你我的性命都搭进去!”
易宸暄并不反驳,轻蔑笑意掩在端起的茶杯后。
论功夫,宫中能胜得过苏瑾琰的除了敛尘轩战廷,还有其他人吗?那是他花了无数心血、金银培养的心腹手下,偶遂良在苏瑾琰面前根本就是个废柴。至于苏瑾琰的忠诚……其他事上绝无担忧,而涉及到易宸璟的事则无须担心。
放下茶杯,微凉液体顺着喉咙滚落腹内,清爽畅快。
“一个月,瑾琰只有一个月期限。”摇摇手指,易宸暄看向窗外灿烂日光,眼底光芒是善是恶难以揣测,“一个月内不把敬妃带回来,等待他的是什么结果,他再清楚不过。”
筋骨剧痛,肠穿肚烂,每一条经脉都狂躁逆行,酸痒如万虫噬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么多年下来,当初那个容貌惊世、倔强骄傲的异族少年已经忘了什么是骨气,什么是尊严,又怎会违逆他呢?属于他的人决不允许背叛,否则……
便是生不如死。
宁静小镇飞絮漫天,飘絮的是遥国特有树种,曾有浪漫文人说,一见这些白花花的“夏日雪”就好似回到了家乡。
易宸璟对这些飞絮没有太多感想,白绮歌却是讨厌得紧,白日里要策马赶路不得不忍耐浑身上下挂满白絮难以止痒,到了夜里说什么都不肯踏出马车或者房间半步,任由热得烦躁的易宸璟独自在外闲坐。
乔青絮到来后一切行动就都由这位四海闻名的女侠接管指挥,任何人不准有异议,稍有半点意见必然招来一顿臭骂,倘若异议是战廷提出的,还要额外附加两枚白眼以及不轻不重的一拳。女人心思总是难猜,易宸璟得知乔青絮对战廷的执着后既感慨又担忧,怎么想都觉得若是那二人真结为夫妇的话,战廷以后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望着渐暗天色微微出神间,忽然有人递来一盏琉璃酒樽,青色薄胎玲珑剔透,看着便知价值连城。易宸璟皱了皱眉,抬手推开酒樽,仍是半句话都不肯多说。
“男人不喜欢喝酒哪行?这可是荻花庄最好的酒,总共就那么一小坛,既然殿下不喝,那我去送给白姑娘好了。”不同于大遥种族肤色的白净面容上笑颜清淡,宁惜醉晃晃酒壶,酒樽更往前伸了伸。
易宸璟迟疑片刻接过酒樽,把玩少顷一口饮下,呛辣却甘冽的酒液浓香四溢,唇齿留香。
“这就对了,男人就是要有酒、有佳人方能活得潇洒。”
“只会享乐算什么男人?”面无表情交还酒杯,易宸璟忍住胃中火热靠墙而站。事实上他一直很介意自己算不得优秀的酒量,每每看宁惜醉把酒当水一杯杯灌下就觉得羡慕又嫉妒,他多希望能与白绮歌开怀畅饮千杯不醉的人是他,而非眼前总是笑眯眯不知在算计什么的异族行商。
酒香难掩醋味,宁惜醉眸如流水,目光清亮:“殿下总这么防着宁某真教人心寒,好歹也是一同经历过生死的朋友,何必吝啬一笑?”
想也不想,易宸璟脱口道:“什么时候你不再黏着绮歌我就朝你笑笑。”
“博君一笑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千金难买佳人一笑,殿下的笑大概千百个佳人加在一起都不够换的。”
总感觉有什么不对……
易宸璟沉吟片刻猛然醒悟,千金难买,这不是在说他卖笑吗?!
杯酒下肚,宁惜醉笑得开怀:“剑就不用解了,殿下还是笑一笑继续与宁某喝酒吧。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得意时,更需有一个可坦率相对的人共饮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