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少暮推门进来,佳慧舒了一口气。
如果少暮拒绝会见家属,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太了解他了。
即便身穿囚服理着光头,他还是如此魅力不减。快五十的人了,全无中年大叔的油腻臃肿。只见他眼神清冷,眉峰挺立,双唇紧抿,静静地在玻璃对面坐了下来。
佳慧知道自己对他还有爱,但她不后悔离开他。少暮不适合婚姻,而她要的是踏踏实实的生活。
初听少暮杀人的消息时佳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儒雅内敛理智克制的男人怎么可能做出那种血腥的举止来?打死她都不会相信!
但很快她就理解了。
念寻这个女孩子她一直都很喜欢。因为贝贝的缘故,她关注这个小姑娘比较多。加上两家父母都很熟,念寻和贝贝一直以来都像兄妹朋友一样地处着。她父母出事后少暮的热心令她深感意外。他一向孤僻独行不爱揽事。除了崔有宽,没见过他对谁有这么走心的。这个看似高冷的男人竟有着如此慈悲温柔的一面,佳慧着实被感动了。
再后来,念寻被害昏迷失忆,一直都是少暮在奔走守候,佳慧开始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劲了,可又挑不出哪里有问题。少暮做事从来不刻意隐瞒,这让她反倒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不磊落。之前少暮突然辞职去了学校当医生,又莫名其妙离开学校。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一直很迷惑。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又不那么正常。
直到少暮为了念寻杀人坐牢,她再一次确信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是念寻让他丧失了理智?
佳慧把一幕幕画面回放复盘,最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但是她识破了一个大秘密。
少暮的原生家庭导致他极度缺乏安全感。母亲离开,父亲早逝,他在天地间一无所靠,不被需要。念寻出事后,他的同理心爆发,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深刻地感同身受那份绝望,所以他一直以一个监护人的身份在操持着一切。与其说他是在帮助念寻,不如说他在借此治愈童年。念寻的不幸恰恰满足了少暮被需要的价值感,激发了他的精神复活。
而念寻的消失,便是导致少暮迁怒于齐威的根本原因。
恍然大悟后的佳慧万分自责。在俩人婚姻期间,她尽量把整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几乎不用少暮操心一丝半毫,却忽略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存在的价值。他在家中,始终都没有被需要过。没想到竟是害了他!
离婚后佳慧一直对少暮都比较疏远,俩人始终保持着互不干涉的相处模式。加之贝贝又跟着自己生活,少暮再次被家庭抛弃,完全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她认为自己一个女的,怎么滴都不能表现出对前夫的过度关注。
佳慧越想越觉得自己糊涂。再怎么说他都是孩子的父亲,是自己曾经深爱的男人,是她的亲人。亲人间哪有不打扰不介入不干涉的?
于是佳慧一反往常的作派,不再不闻不问不管不顾,重新拿出当年追少暮时的拗劲,对锒铛入狱的前夫空前热情,也给少暮带来了空前强大的压迫感。
佳慧微笑着看了看对面的少暮。这个永远高傲的男人啊,内心其实就是个孩子。即便境遇如此狼狈,他还要故作从容云淡风轻。
但她不会再被他的态度迷惑了。她会始终如圣母般,慈祥宽容。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鼓励少暮争取减刑尽快出狱重获自由,其他都不重要。
佳慧又笑了笑,拿起了话筒。
少暮犹豫了一下,拎起了台面上刺眼的话筒。
电话一接通,里外相隔的两个世界融合成一个共通的时空。
“你还好吧?”
“嗯。”
“好像瘦了,睡不好吗?还是吃不好?”
“没有。”
“里面哪有家里好?当初你冲动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个后果的。”
“你也别太着急,时间过去很快的。这不,又大半年过去了,一晃又到年底了。离你刑满释放也要不了多久时间,我们都会等着你的。”
“你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早点出来。”
“我在里面挺好的,也没想要着急出去。”
“哪个犯人会不想离开监狱的?难道还把这里当成家了不成?承认想要早点出去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佳慧。”
“哎!”
佳慧一愣,多少年没听他这么温暖唤过自己了,她有点晃神。
“你以后别再来了。”
“你又来了!你放心,来一趟耽误不了我什么。我现在的岗位工作很轻松的,一些事我都让下面年轻人去干了……”
“……”
“你是不是觉得咱俩没有合适的身份见面?你别想那么多,就当我是替贝贝来看你。孩子挺想你的。”
“没什么事我挂了。”
“少暮!你就那么不想见到我吗?”佳慧一急,忍不住怒色上脸。
少暮不免又升起一丝不忍,“我不想欠你太多。”说完,他挂了电话离开了会见室。
回去的路上少暮突然有想冲进监狱办公室恳求他们取消犯人探视日的冲动。
他当然理解佳慧的好意。可她始终在提醒着什么,始终想要影响他的立场。
他只希望任何无关的人都不要介入到他个人的事情中来。他宁愿他的家人冷漠无情,任由他自生自灭。
但是,没人懂他。
这世间,唯一能懂他的也只有曾经的纯子了。
夜深人静月明,监舍里的同伴们鼾声四起铿锵有章。
这是独属于少暮的自由时空。
他一到晚上就拿出《小王子》轻声默念。如果念寻真的不在了,他希望通过诵读使她的灵魂安息。如果她还有幸存活在某处,也希望他的诵读可以助她平安无恙。
可今晚少暮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念书。手指摩挲着胸前的血痣,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来回翻腾。
她究竟在哪?
当年纯子就在自己怀里死去,这一次她难道还要死得更凄惨吗?如果她注定要死,该让她知道一切的真相。千辛万苦而来,离去时竟一无所知,太残忍了。
可这一切不都是他造成的吗?
是他,刻意将俩人的交往设计成永远只能相望不能相交的平行线。
他到底在怕什么呢?怕他的爱被揭穿后会颠覆她对自己的看法?于是就一直扮演着高尚的道德君子,将汹涌的爱意扼杀在道德人伦的理性禁区?那他成功了。
可他的爱果真是见不得光的罪恶吗?如果真的要怕,干脆就一怕到底,不要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不要去打扰她的平静。彻底从她生活里消失不是更好吗?
可他既做不到忘怀,又没勇气揭开真相,难道这样就高尚了?他钟少暮,根本还是原来那个懦弱胆小的阿原。当年阿原还有背叛纯子的勇气,而现在的他,只会等待命运的安排。
如果命运压根对此就没有安排或是忘了安排,他要等到何时去?他还有几辈子可以等?
黑暗中少暮嘴角一抽。
这十几年呐,他等得好辛苦,也装得好辛苦。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他当然也创造过一些交往,只不过都发生在他的想象中。他想象中的情节一遍遍在脑海里排练预演,却从来没有等来登台的机会,就一次次落幕了。所有他创作的美好脚本,他设计的剧情发展,在念寻这位观众面前,他连拉开幕布的勇气都没有。
所有他设计的都没有发生,所有发生的都在他意料之外。他这一辈子,一直在被发生,从未主动让事件发生过。现在,他终于连发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如果说当初寄希望于警方破获念寻受害案,到后来放弃了依赖他人,自己亲自抓获齐威,这是在甩开命运的束缚的话,那么现在开始,就由我来安排命运吧。
这样想着,耳边室友们的鼾声忽然温柔动听起来。少暮抬头望了望窗外的月,里面依稀的影团模模糊糊。
你还在吗?少暮问月也问自己。
突然他心神一恍,心里跳出一个声音:她在!
这时,黑暗中似乎有无数个精灵在重复:她在!她在!她在!在!在!在!
就在这一瞬间,久盼压抑的情感似乎得到了回应一般,一阵酸楚猛然涌上少暮心头。
没错,她不是别人,她是纯子,她一定会在,一定。因为她是纯子啊!
少暮的心顿时变得柔软深情,思念攀上了心房,轻轻噬咬着他的一寸寸肝肠,有一丝疼痛,也有一丝甜蜜。
就在他坠入相思的海洋,思念他的小爱人时,发现她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她的脸,她的眼,她的唇,他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少暮去床底下悄悄摸出自己秘密藏在角落的手机。打开手机划了半天,竟然没有一张她的照片。
她走得不留任何痕迹。
少暮怅然地来回乱划着屏幕,突然在一个画面上停下,用手指去放大图像。
光脑袋的念寻对着镜头吐着舌头眯着眼一脸坏笑,没有烦恼和忧愁,眼神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
那还是她丧失记忆时闹着他非要拍的,当时少暮嫌丑就没有存到相册里。现在看来,那段日子应该是念寻最快乐的时光。
看着画面中傻笑的女孩,少暮也跟着笑了起来,泪水又被带出来了。鼻腔的酸胀慢慢扩散,随着泪液的溢出又慢慢消失。眼鼻因紧绷后的释放而松弛舒缓。
夜间的空气格外轻盈清新,还有一丝极微弱的甜香,充斥着他肺部的每一个细胞。月光下,他任由泪水冲刷着脸庞,温热咸涩的液体令他清醒而痛快。
少暮把手机上的眼睛和嘴放到最大,闭眼用唇轻触屏幕,全身的毛孔顿时舒张而满足。
他慢慢躺下,上扬的唇还贴着手机隔空亲吻着他的小爱人,心里升腾起少有的踏实。
现在起,一切都由我来。
他要让事件发生,他要拉开幕布,他要让他所有想象中的预演都登台,他要让剧情在他的设计下发展。他,要去亲自揭开真相的面纱。
佳慧说得没错,自己是应该早点出去。他要重新寻找念寻,无论是死是活,哪怕是她的尸骨,他也要去亲手将她埋葬。如果她还幸存,他要亲口告诉她真相,才不辜负她来人间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