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暮敲开念寻家门时,她光脚站在门边,对着光眯了眯眼睛,神态平静。
“念寻。”少暮轻声喊道。
她抬头朝他乜斜一笑,自顾转身向里走,人飘飘呼呼随时像要撞到墙。
少暮跟在她身后进入屋内,一眼看到桌上竖着一对中年男女的遗照。男人五官俊美,女人眉眼慈善。
念寻在经过桌边时迅速抬手将她父亲的照片反扣在桌上,自己径直走向窗边坐在地板上。
看着她瘦削背影的瞬间,少暮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这才读懂自己儿时那颗脆弱受伤的心。
短短的时间,父亲自杀,母亲坠楼。这个女孩独自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他竟然毫不知情。
少暮将窗帘拉开了一点,一束光投进来。
“别开窗!”念寻迅速别过头去背对光。阳台上一缕阳光透进来,洒在她凌乱的头发上。
“念寻,我们现在需要换一个环境。我们需要暂时忘却。”少暮说得很谨慎。
“我没有我们,没有了,只有我。”念寻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念寻,”少暮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生活有时候……”
“我不需要别人给我上课。”念寻冷冷地打断他。
少暮不再出声。他挨到她身边坐在地上,将她轻轻拉进怀里。念寻没有反抗,没有情绪失控,也没有泣不成声。
少暮搂着念寻紧绷的身体,对着她耳边低语:“念寻,我有个秘密从来都没有对别人说过。自从贝贝和他妈妈离开我后,我得了抑郁症。我怕人,怕夜晚,怕孤独。医生建议我找一个人倾诉,会有利于我的病情。但是我讨厌成年人,也不愿意别人同情我。你能不能帮我?”
少暮怀里的身体动了动。他低下头,看到了念寻的眼睛。那双熟悉的大眼睛里有温度有关切,黯淡的眼神出现了光亮。那是一颗善良的心才会有的光。但她的眼神又是漂移涣散,恍惚不定的。
“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陪我说话。你只要静静地待在我旁边陪着我就行,不必刻意做什么。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吗?”
念寻没有说话。
少暮将额头轻轻贴到她脸上,她的面颊滚烫。少暮吓了一跳,这才发觉念寻全身都在发烫,难怪她会神志恍惚。
“念寻,你发烧了,我们去医院好吗?”
念寻蹭地一下从他怀里抽出身来,警惕地看着他。
在念寻敌视的目光下,少暮马上改口,“好,我们不去医院。”
他把躲远的念寻轻轻拉回来,“那,我们自己吃点药。我家里有药,吃了睡一会儿就好了。还有,你来陪我好吗?”
念寻看着少暮不出声。半晌,她微微点头。少暮心里一松,嘘了一口长气。
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少暮把念寻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两个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少暮的眼睛盯着丢在地上的抱枕,身体僵直发硬,只怕念寻随时又变卦。
许久,少暮感觉到念寻身体的紧绷和抵触逐渐被信任代替,便慢慢从地板上站起来,伸手去拉她。
坐在地上的念寻抬头看着他,一动不动。少暮的手一直伸在她面前,也一动不动。
半天,念寻才把手递给少暮。少暮轻轻一拽,念寻跟着站了起来。少暮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她顺从地跟着他,乖得像个幼儿园小朋友。
他们缓缓走过客厅,走过卧室,来到了门边。少暮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该给她带些什么生活用品呢?脚下却一刻都不敢停留。生怕下一刻念寻就突然反悔,拒绝离开。不用带,什么都不用带就对了。任何过去的痕迹都不要保留才最好。
终于走到了门边,看到玄关收纳篮里的一串钥匙,少暮没多想,一把抓起塞进口袋。
咔嗒一声,锁门声在身后响起。少暮轻嘘一口气。
身边的念寻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生硬地跟着他。
他紧握她冰冷的手,眼睛注视着她的表情,以防她冷不丁抽手逃跑。好在电梯来得很及时,他拽着念寻进去,摁下了一楼。
电梯门合上,启动,下行。
……四楼,三楼,二楼,一楼。
走出电梯门后又是一路七拐八弯才终于出了小区的门。
家在身后了,昨天在身后了,苦难也在身后了。
这一段路走得少暮是心惊肉跳。其实他可以拽着念寻急步快走的,又怕她突然恢复意识清醒过来。那样她是绝不可能会轻易跟他走的。
行色匆匆的路人们看到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女孩,像是领着迷路的孩子似的,缓缓走出小区,走过斑马线,走过车水马龙,最后上了一辆车。俩人怪异的节奏与这喧嚣的烟火人间,构成两种完全不同风格的画风。
关上车门的一瞬间,少暮如释重负。手臂因为过度紧张又酸又麻,握着方向盘时竟然止不住地发抖。
车子启动了,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念寻。她静静地歪倒在车后座上。随着车子的晃动,不久她就闭上了眼睛,沉沉地昏睡过去。
少暮将念寻安顿在贝贝的卧室后,马上去药箱里翻找退烧药。念寻还是迷迷糊糊的。少暮扶她起来服完药后,又让她躺下睡觉。自己则去厨房熬粥。
等粥熬好了,少暮来到念寻卧室喊她起床喝粥。看她样子只怕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他在门上轻轻敲了敲,里面没有回应。他拧开门把,踮起脚走到念寻的床前。
念寻背对着他侧身朝里,将棉被紧紧搂住胸前。
少暮走到床的另一侧,只见她双唇紧闭,呼吸均匀,睫毛安静地覆在眼上,已经完全深睡了。
她两边的脸颊依旧红彤彤的。少暮低头去试她的额头,还是烫得吓人。
他直起身,在床前静静站了一会儿。不明白念寻为什么要死死箍住棉被,紧紧捧在胸前。
他弯腰想去抽开她的棉被,最后又转身到柜子里另外找了一床被子出来。展开后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夜间少暮起床去到念寻房间探看了好几次。她翻了好几个身,被子早已被踢掉,却始终牢牢揪着怀里的棉被,仿佛要填补胸口的缺口。
第二天念寻开始退烧,少暮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但念寻一直未醒,少暮晚上便不敢真正合眼,担心她因持续高烧昏迷不醒。
直到念寻体温渐渐恢复正常,他才略略松口气。可大脑还是一直处于紧张亢奋的运转状态,不敢有松懈。
念寻整整睡了二天二夜。
听到念寻卧室里有动静,少暮便推门进去看。只见她坐了起来,见到少暮后并无表情。
“醒了?饿了吗?想吃什么?”他问。
念寻没有回答,少暮站了一会儿便出来了。
他进到厨房打开灶,锅里添上水。等水烧开后便开始煮面,面好后又打了一个鸡蛋进去,最后切了几粒葱花撒在面上。
当少暮盛好面端到念寻卧室时,她还是刚才那个姿势坐在床上发愣。见少暮端来了面,她把腿放下坐到床沿边,接过碗就吃了起来。
不一会儿一整碗面都下肚了。少暮看着颇觉意外。
念寻擦了擦嘴,站起来拿着空碗要去厨房。少暮上前一步接了过来。
“给我。”他说。
念寻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
少暮又去削了个苹果,切成小块装在盘子里,送到念寻卧室放在她床前。然后悄悄退出去,随手带上了房门。
吃饱了的念寻又重新躺下,还是抓着棉被紧紧抵在胸前,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发呆。
到了晚上,念寻打开门,第一次走出了房间。
她走进浴室,又停在门口,看着客厅里的少暮,像有事情。
少暮走过去轻声问:“怎么了?”
念寻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表情有点尴尬。少暮跟着她的视线也看了看她身上,才意识到她连换洗的衣物都没有,便试着问道:
“先穿我的睡衣可以吗?明天再出去买?”
念寻还是没有回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少暮就当她是心里答应了,便说,“那你等一下,我去拿。”说完便走进他自己的卧室。
他打开衣柜看了半天,没有哪件是女孩子可以穿的。
念寻是空着双手离开家的。她躺了二天,自己竟然傻傻地什么都没有准备,连基本的生活用品都忘了替她考虑。少暮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他把整个衣柜翻了个遍也决定不了拿哪一件给她穿,又怕念寻等久了,最后拣了件稍新点的走出房间,递给一动不动立在门边的念寻。
念寻接过去看也不看,转身关上浴室的门。哗哗哗的水声从里面传来。
念寻在里面洗了好久才关了水龙头。一会儿里面传来呼呼呼吹头发的声音。
嗒,门开了。
少暮突然想到现在就可以去商场买生活用品,何必等到明天。他正想开口问念寻,没等他张嘴,念寻已经拖着拖鞋向她自己卧室走去,像是没看见客厅里的少暮。那身蓝色条纹的睡衣穿在她身上,就像挂了一身戏服,大得离谱。
嗒!房门被关上。屋子又恢复了寂静。
滴答,滴答……
墙上的挂钟敲碎了寂寞的岁月。石洞里老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人世间的苦难,你一个都逃不掉……”
少暮开始后悔纯子的选择。他不知道纯子走向自己还要再经受多少磨难,她的每一步都太艰辛。他宁愿她现在安静地躺在城堡的沙滩下什么都不知道,也好过念寻这样的被折腾。
自己还一直以为她们母女在外婆家过得开开心心的,谁想到她竟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不睡好几天。
突然一阵困意袭来,他确实是有点累了,需要养精蓄锐。生活不会轻易饶过他们的,那就慢慢等着,看上帝还能再出什么狠招。
少暮浑身疲惫地躺上床。想到念寻就在身边,从未有过的踏实顿时充盈心间。他脑袋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