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寻看着面前一堆作业毫无心思学习。旁边是那个新买的手机。刚刚少暮打电话来,问她妈妈恢复得怎么样,她在外婆家里住得是否习惯。念寻告诉他一切都很好。
自己已经很麻烦他了,他能帮忙的也只能到这里了。她只有谎称在外婆家里过年才能少给他添麻烦。
她自己也知道,就算舅舅欢迎她们母女俩,她那个舅妈能乐意吗?外婆又能做得了主吗?
好在匡雅兰出院后恢复得很快,现在基本上已经痊愈并无大碍了。
母女俩在自家过年也不是不可以,干嘛非要去别人家扎堆凑热闹遭人嫌弃。
此时的匡雅兰正在客厅里乒乒乓乓搞卫生。她有洁癖,回到家后看哪里都是结了厚厚一层灰,早就闲不住了。
念寻想着适当做做家务也是一种锻炼,便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只听她边干活边哼着歌:
好运来那个好运来……
她俩刚刚从超市回来,超市里循环播放的就是这首喜庆的迎新年歌曲。
“妈呀!脏死了,都是灰啊!我的天呐!”匡雅兰一个人自说自话。
唱歌声,说话声,哗哗洗拖把声,挪动桌椅声……娘俩把日子过得有了烟火气。念寻心里安稳而踏实。
“好运来那个好运来……”
念寻也轻声哼起了同样的调调。她一愣,接着扑的一声被自己给逗笑了。
突然,念寻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侧耳听客厅的动静。
“妈!”
没回音。
她冲到客厅,客厅里没有匡雅兰!
“妈!”
念寻声音变调了,马上跑去看卫生间和厨房。
卫生间没有!厨房也没有!
“妈妈!”
念寻冲进匡雅兰卧室。
“干嘛?那么大声干嘛?吓我一跳!”
匡雅兰正在卧室里,大衣柜门全都敞开着,床上堆满了衣服。
“妈,”念寻停在了门边,“你咋不唱了?卫生搞好了?我没听见声音,以为你……”她不知怎的竟哽咽起来。
匡雅兰抬头看女儿,半天才说道:“念念别怕,妈妈会一直都在的。”
“你在干嘛呢这翻箱倒柜的?”
“我在给你爸把冬衣都拿出来,明天给他送过去。他,得在里面过年了。”匡雅兰指着小山似的衣服说。
一米八的大床上整整齐齐码着秦伟的毛衣,棉服,呢大衣,羽绒服,还有围巾,帽子,手套。匡雅兰弓着背还在一件件往上叠。
“铃铃铃……”客厅里响起了电话声。
“念念,去接电话。是外婆吧?又想你了。”
“哦。”念寻应道。
她来到客厅拎起话筒:“喂?”
……
“妈!”念寻拿着电话朝卧室喊。
“哎!”匡雅兰蓬着头发从屋里出来,“是找我的?”
念寻点点头。
“哪里的?”她边走边掸了掸衣服。
“监狱打来的。”
“监狱?”匡雅兰问,“是爸爸打来的吗?他也知道冷了?这不正在给他准备吗?明天就会送过去的呀。看把他急的。”
匡雅兰边笑边接过话筒:“喂?对,我是。”
……
念寻站起来回到自己屋里。身后的匡雅兰在电话这头一直很安静。
她坐下来开始学习。她要把这些天落下的功课都给补回去。
“念念。”匡雅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念寻看到匡雅兰笔直坐在沙发上,脸上并无表情。电话早已被搁回去了。
她本想在房门口问匡雅兰有什么事,刚张嘴又合上了。
她轻轻走到母亲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
“妈妈?”
匡雅兰转过头看着念寻,嘴角一扯,僵硬地笑了一下。她一只手覆在念寻手背上。念寻一怔:好冰凉的手!
“念念,爸爸走了。”
念寻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脑袋空空的听不懂。
“这一次,没有抢救过来。”匡雅兰沙哑地说。
匡雅兰很冷静地处理接下来的事情,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这个坚强执着的女人彻底清醒了。他到底还是去赴他和情人的死亡之约了。自己和女儿都不能成为他留下来的理由。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归还是要还回去的,命里无时莫强求。
去殡仪馆那天,匡雅兰把自己穿戴得端端正正。出门前她笑着对念寻说:“念念,你要看着妈妈怎么做,记着点。”
念寻机械地点点头。她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什么叫记着点?又不敢多问。匡雅兰反常的冷静让她一颗揪着的心无法落地。
秦伟的葬礼和他的婚礼一样来的人不多。
他父亲秦根茂想去送儿子一程,却被他老婆狠狠说了一通。
“我去看儿子最后一眼总行吧。”秦根茂苍凉地说。
“呸!咱儿子好好的你咒他干嘛?你自己也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去那种地方干嘛?着什么急,以后会有叫你去的时候!”
秦根茂想想也便不再坚持。自己从小就没有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实在不配做他的父亲。
秦伟母亲车祸后一年不到,秦根茂就再婚了。深情终究不敌孤独。活着的人每天要面对生活,无法不现实。而没有女人的生活是残缺痛苦的,他只想把生活补圆。
秦伟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后,秦根茂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孩子带来的阴影。直到中学时秦伟死活要住学校,高考时他所有的志愿都填了远离本省的大学,秦根茂这才觉察到这个内向的孩子一直在回避自己和他的新家,而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忽略了他的感受。他想挽回却怎么都回不去了。
其实就算时光真的能倒流,当时的他也并没有打算真要回去。孩子终究是要长大离开自己的,他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孤独终老。人是群体动物需要抱团取暖,他有他自己的情感需求,这些都是孩子不能满足他的。有满足就有伤害,他选择满足自己,那么对孩子的伤害就是一个躲不掉的劫,是上天注定的。
暮年后,秦根茂对秦伟的愧疚开始与日俱增。但秦伟对他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连婚礼都不通知他。这份拧巴的亲子关系啊,怕是再也顺不过来了。他总想找机会补偿,却只是有心无力。这下,秦伟直接叫停了俩人游丝般似有若无的父子关系。即便他愿意放下尊严去修复,却再也不能够了。
不去就不去吧。自己亏欠他太多了。父子一场,他也只是生了他而已。活着时不去弥补,现在人都死了,慈父的悔恨演给谁看呢?
葬礼上匡雅兰全程冷静而克制。念寻紧跟母亲从太平间到殡仪馆到墓地,送秦伟走完了最后一程。
亲朋好友离开后,孤儿寡母回到了冷清的家。其实秦伟被带走后家里就一直冷清。但那时并没有真正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人还在,只是见不到了而已,早晚还会再回来。
现在从墓地回到家,念寻才意识到的的确确是永远少了一个人了。一个叫秦伟的人永远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在人间。这种生离死别带来的巨大的内心缺失抵消了念寻对他的恨。现在,她怎么都恨不起来了。那曾经是最爱自己的爸爸呀!那么那么地对她好,从来没有大声吼过她。小时候她最爱往他怀里钻,享受他的大手有力地抱着自己。那副安全温暖的臂弯啊,再也不会将自己环抱了。
念寻恍恍惚惚,身体空空的像缺了一个巨大的口,换拖鞋时手抖得厉害。
她走进自己卧室锁上房门。这时心里的痛越聚越高,越扩越大。念寻趴到床上放声痛哭,哭声排山倒海直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