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城。
八月。
在其他地界应该尚属盛夏的时候,地处西北的梁州已经能够看到一丝秋天的意味了。梁州城多木本草本植被,养育了一方水土一方百姓,而此刻正是桂树一枝独秀的节气,民道两旁桂树鳞次栉比,微风袭来,桂花随之凌乱飞舞,飘香四溢,引得蝶戏蜂还,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城内百姓安居乐业,不仅生活富裕,吃饱穿暖,闲时还能出来贩卖点小吃食来换点银钱为家里添置些物件。抬首远望,一排排的贩夫走卒络绎不绝,时辰早已日上三竿,如火般的骄阳无情的炙烤着这片土地,也没能淹没了这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小贩们忙前忙后,像极了酒馆里打杂的小二哥一样,肩膀上也搭上一条擦汗的毛巾,嘶哑的叫喊几声,便皱着眉头瞪了一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太阳,不由得啐了一口:“狗日的。”偶尔觉得口中干燥难忍,便提起桌上早已备好的一碗凉茶,心满意足的灌上一大口,似乎觉得不过瘾又提起放在椅子上的蒲扇,扇来一阵舒适的凉风,扫去几分心底的烦躁,紧接着就又去向过往的行人吆喝着自家的好吃食好玩物。
走马观花一番,倒是有一家小铺生意最为红火,来往的客人颇多,那是一家以糕点为营生的小摊铺,卖的正是应时应景的桂花糕。小贩虽然不得空闲,但也不亦乐乎,看那嘴上笑容都快要咧到耳根子上,就知道今日的进账应该极为可观。
“桂花盛开,咱刘家小铺进财。糕点出炉,小娘子拽咱进屋。银子一拍,深丘沟壑我采摘……恩哼哼哼。”这小贩精气十足的哼着小调,心里美滋滋的想着把今天最后一笼桂花糕卖完,就可以给家里的婆娘买盒上等的胭脂水粉,让她也打扮的滋润些,自己看着那不也相当养眼不是。
正待往下遐想,思绪却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断,紧接而来的便是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声:“我,我说小祖宗哎,你给你签哥点面子行不?别跑了,咱撵不上啊!”
小贩不慌不忙的放下手中的活计,双手抻着自己的摊铺往后用力一拉。
“嘿咻”
刚拽着小摊子停下,就感觉一阵狂风从眼前掠过,若是搬的晚了一些,这小生意就又都毁了,但是吧,毁了也不是没有好处,付账的自然有人,刚刚传来的吆喝声就是这一片那一片四处赔礼道歉的“自然有人”,俗话叫:“擦屁股的。”
“小公子,今日去哪玩啊?”那小贩伸出头对着前方喊道。
前方纵马疾驰的少年意气风发,回过头满脸笑意:“那肯定是去他们找不到我的地方啊。”
“咦?还没跟过来。”少年用手摸了一下鼻子,便策马回到了那卖糕点的地方。
“刘大哥,又做出什么新花样啦,这么香?”少年在马上使劲嗅了嗅。
“来,接着,新出炉的桂花糕,一年就能在这个时候做上一次,快尝尝。”小贩扔给了白衣少年一块,后者仰着头张开嘴接到了那美味的糕点。
“我可算见着你小子人影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惊怒声打破了少年品味糕点的意境。
“好吃好吃,刘大哥,等下次我来多买几块,记得给我留点啊……”声音犹在,人已去。
等到后方一队人马姗姗来迟的到达这里,那白衣少年又不见了。
来迟是真来迟,白衣倒像花衣。
好好的一身白丝绫罗,整了一身油点子、泥点子和墨水点子,简直和家里黑白相间的小狗,大黄一样了。
再说这队人马,是货真价实的梁州铁骑,细细数去足有五十人马,各个大汗淋漓,坐下马匹也喘息不已。这倒不是说梁州铁骑如何不堪,实在是他们绕着偌大的梁州城跑了一圈又一圈,还要注意不能碰到百姓和货物,这番折腾下来鬼知道这都跑了多少圈,驰骋了多少里了。
为首之人一拉缰绳,将马驻足在了摊铺附近,摘下了精铁头盔,骂了一声:“这小瘪犊子,策马跑了这么长时间,他一点都不累吗?真是茅房里生孩子,兴奋呐?”
“头儿,头儿,噤声啊!”身旁的一名下属连忙劝说道:“您说小公子是小犊子,岂不是说世子和王爷是……”
“吴签将军,小公子这又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吧?”方才那卖桂花糕的小贩将摊铺挪回了原位,对着这队人马笑声道。
梁洲城在燕王的管辖之下井然有序不说,民风淳朴,拥护兵甲,部下深得百姓爱戴,而军民鱼水相得益彰,百姓们也常常受梁州将士的余荫庇护,多年以来未曾经受战乱流离之苦,故而连街边贩卖的走夫也能够和这一军之将攀谈一二。
吴将军深呼了一口气,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这个刘姓小哥,随后画风突变,怒目仰天咆哮道:“王爷啊,你说赏赐点鼎铛玉石也就没啥事了,偏偏给了他一匹良驹啊,那是什么马啊?照夜玉狮子!天下良驹!同样都带个玉字,他这一下子就跑了挺老远,你让我这三瓜俩枣怎么抓他!怎么抓!?”
“头儿,想开点吧,就这匹马的速度,我觉得就算是燕云十八骑坐下的玉麒麟来了,也是只有吃灰的份。”身侧的副将欲哭无泪的说道。
“唉,拼爹的年代比不起,不对,这是拼爷爷的年代,拼爹的年代还在后边呢。”吴将军整理了一下军容,也趁着闲言碎语的时候让一众兄弟和战马换口气。
“刘老哥,你看小公子往什么方向去了?”吴将军横马问道。
“往鱼鳞牌坊那去了,没猜错的话,小公子应该是馋酒喝了。”刘老哥头头是道的说着。
“啥?鱼鳞牌坊?馋酒?那地方是他娘的花酒啊,驾驾驾驾驾驾!”吴将军听了捶胸顿足,再不敢耽搁,直奔牌坊而去。
“小公子如此顽劣,都是你们这帮狗腿子给带的,不早说!”吴将军一边策马而去,还不忘往后边骂了一句。
那小贩笑着嘀咕道:“哈哈,王爷待我们不薄,你们不爱,我们自然得疼爱他这个小孙子嘞。”
去往牌坊的路上,五十人马分成了三路,堵截牌坊的三道牌楼,包夹这个备受宠溺的小公子。
“你们看着吧,等我抓到他不得好好收拾一顿。”
吴将军气急败坏的说道。此前王爷下过死命令,小公子顽劣无妨,你们抓不到也无碍,但是不能让他这么小就接触到这个年龄不该接触的东西,这暗示还不明显吗?王爷要是知道我们没能看住小公子,让他跑去了那里,自己这首级啊,就不一定埋哪个坑里啦。
“额”
随行的副将看了一眼一本正经,说话恶狠狠的将军:“头儿,你打算咋收拾小公子,实在不行老虎凳辣椒水?”
“老陈,你要是想死吧,别把我带上,我那收拾孩子,向来都是以理服人,就老子这暴脾气铁定求爷爷告奶奶的把这个小祖宗请回去啊。”
“我知道了,你对小公子图谋不轨,看我不上报王爷,摘了你的军衔。”
“????”这突如其来的黑锅让副将一个趔趄:“头儿,我顺着你话茬往下说的啊,你这翻脸比翻家里嫂子的牌子还快。”
“哦对,我没嫂子,大哥你还没有婚配。”副将认真的说道。
“不用禀告王爷了,我决定现在就弄死你。”吴将军佯怒道。
“头儿,你理解错了,我不是说你没婚配,我是说你单身……”
“滚!”
“得嘞……”
这不都一个意思吗?混蛋玩意净戳人家伤疤。
他们口中的王爷,燕门关,十五从军征,戎马一生,经历过潼关生死战,平定雍凉二地,坑杀四十万大军,潼关生死战仅存无几的悍将,人称“燕门关下死人冢”,从陈留王马前卒一路官至拜将封侯,皇帝陛下立异性王侯,裂河北道,敕封燕王。可功成名就之后颐养天年的光景,膝下得了这么个独孙,溺爱至极,以至于养成天不怕地不怕,老虎来了我打架的性格,三番两头耽误功课不说,还总混迹在市井之中,养了一身的痞气。
“子曰哥!”一个穿着衣服洗的发白的少年见到远处烟尘四起,惊喜的喊出了口。
除了这位小公子的照夜玉狮子没有谁再敢这样狂奔了。
“吁~”
被称作子曰哥的白衣少年勒紧了缰绳,垂首望着比他还要矮上一头的少年:“招弟,你这是要去哪?”
“娘身子弱,我去给我娘买一两米吃。”少年朴实道。
“跟我一样孝顺。来,穿上我这身白衣。”白衣少年脱下了绫罗披在了招弟身上,随后掏出一枚银锭,作势就要塞到在少年手中。
“婶子身体弱无妨,多补补就好,要紧的是那病如何了?”少年认真的问道。
招弟后退两步推辞道:“前些日子多亏你帮忙,大夫来了很多次也很上心,开了些药,娘已经好多了,我,我有钱,不能再要你的银子了。”
“哎呀,招弟,你跟我客气个啥?婶子病好了就行,拿着这银子赶紧买上二斤米,再炖只老母鸡。不过,你得帮我个忙,骑上这匹马,在城中多绕两圈,越久越好,等马累了,自会有人接你回家。”小公子不由后者答应,就连银子带人一起推上马,后者脸上大写着紧张,还要再说些什么,小公子就已经喊出了一个字:
“驾!”
“啊啊啊,我不会骑啊!”从远处传来少年撕心裂肺的叫喊。
“哎呀,此言差矣,只要闭上眼睛抓紧缰绳就好啦。”
小公子得意的拍了拍手,“嘻嘻嘻嘻嘻”偷笑几声,便昂首阔步走进了一家酒楼,朗声道:“婷婷婷婷婷姐,先给我来杯妃子醉压压惊,再来几壶酒备着,我解渴!”
“你个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呢,学大人喝什么酒,小小年纪不去私塾用功学学问,净学些不好的。”
一句笑骂从里屋传出来,随后见到一个身着蓝色衣衫的姑娘走了出来,一巴掌轻拍在小公子的头上。
这女子唤做兰亭,生的俊俏,双手白皙,怎么看都不像是干粗活的人家,但她却实投身在这家酒馆,一曲《兰亭集序》吸引了大批常驻酒客,帮衬着掌柜的经营门面,生意做得也是整整日上,愈发红火。
“哎,婷姐,你是卖酒的,怎么还往出撵客呢,咱有钱还不行吗?我概不赊账,纯良心酒客。”小公子看见酒就像男子看见大姑娘一样迫不及待,早早的坐在了一张桌子旁等着好酒上来。
“就你这小屁孩,说话一套一套的,要是平常时候,也就给你了,不过今日不行,掌柜的有贵客来访,叮嘱过我没有他点头不允许开张。”蓝婷解释道。
小公子环视一周倒真是没看见什么平常喝酒的大人们,皱眉想道:“贵客?我这小暴脾气,梁洲城数一数二的人物我都认识,没谁有这么大谱的啊。”
“是我师父。”一个略显青涩的声音传到小公子耳边。
小公子转过头,这才看见大门附近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小书童,背着一个比他还高一头的书箱,正一字一顿的读着儒家经典《论语》。
小公子闯进来的时候,脚下倒腾的太快,丝毫没注意这里还有一个人呢,他好奇的走过去过去摸了摸似乎还没自己年岁大的书童,老气横秋的问道:“你师父是谁?梁州本地的吗?”
小书童合上书,一下子蹦起来,一步一步走过来,嘴里念念有词:“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嗯?你说话就说话,怎么还点我名呢?像私塾里那些老顽固一样,就爱点名提问背文章,烦都要烦死了。”小公子摆了摆手道。
这一下子给书童整一愣:“你叫子曰啊?”
“啊”
书童手里还抱着《论语》,小公子加《论语》,风马牛不相及也,多么大的讽刺啊这是,社死。
“唉。”小书童叹了一声,去自己的书箱里一阵翻找,拿出了一瓶食指高的小酒瓶,说道:“这是我师父去洛阳游历时候给我带回来的一杯君子酒,据说是洛阳书院的一名圣贤酿出来的,可遇不可求,今日冲着你名字的份上赠予你结个善缘吧。”
“小书童你比我年纪还小,也,爱喝酒吗?”
“师父不让多喝,小白连浮三十杯,指间浩气响春雷。仁和首席画师徐渭滴酒不沾,都说酒好。”小书童摇头晃脑的说着。
小公子笑道:“相比喝酒,我看你更爱读书。”
只爱读书”小书童紧抱着书箱。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小公子觉得书童可爱的紧,也对他胃口,便问了名讳。
“我叫陆路”小书童拱手作揖。
“好名字,那个词咋说的来着?哦对,碌碌无为!”小公子一脸赞赏的夸奖道,还引以为傲的炫耀自己墨水多。
“??”小书童丧气道:“书山有路的路啊,大哥。”
还未等小公子再说什么,便听到兰婷的呼喊:“小公子,吴将军带人来了!”
小公子从窗口望去,吴将军快马加鞭已经过了三道牌坊,马上就到了这酒楼,小公子回头看向书童,充满希冀的说道:“我姓燕,我们交个朋友,相信以后一定还会再见面。”
说出这句话便是从窗口腾跃而出,小公子的武功虽说有点拉跨,但是这家传的轻功飞马踏燕倒是还真有些火候,飞檐走壁,一溜烟就没了身影。
“小崽子,你给我站住!我扒皮做鞋!”
小公子飞马踏燕满城的飘,吴将军骑着马在满城的追。
城中百姓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乐乐,也不去多看一眼,为啥?因为,实在看腻了,一个月三十天,有二十八天都在猫捉老鼠。
在一处长街的角落里,一顶黑色的轿子忽然停了下来,里边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双眼布满星辰望着健步如飞的小公子,低声道:“我要找的人,好像就是他了。”
小公子的步伐终究是比吴将军的快马快,远远的将其甩开两条街,他忽然见得前方院落里开的一树好桂花,便起了兴致,淘气包鼓足了气力顺势一跃就想要跳过院墙。
只听“啪叽”一声,仿佛撞到了一面无形的墙壁,可怜的混世大魔王还未来得及骂娘,便跌落下去,昏迷不醒。
等到他悠悠醒来,已是黄昏当下,残阳西照,那一抹斜阳刚好照在他脸上。小公子艰难的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这位白袍长须的老者,惑道:“你是天上化月的夫子显圣吗?我娘说过月亮是夫子的化身,模样就是你这样,没想到我刚满八岁就要死了,大好时光还没有去享受,那么多好酒还没喝,那么多好吃的点心还没吃够,那么多……”
“这里是梁州城,是你的家,天晚了,早点回家吧。”老者和蔼可亲,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指向东处的一扇门:“推开门一直往前走,你就知道回家的路了。”
“哦,多谢老爷爷。”
小公子站起身来,头上的大包赫然醒目,转过身欲走,还不忘拱手道一声谢。
老人看着远去的背影生了几分犹豫:这个孩子的身体……
他开口笑道:“寻常人来不了我这里,你我既能相见,这是上天赐予了我们一份师徒缘,你,可愿拜我为师?”
小公子停下脚步愣了愣:“拜师?你能教我什么?”
老人笑而不语,抚了抚长须,身侧的桂花树随之摇晃了几分,他左手接到一片飘零而下的桂花瓣,猛的向上一抛,只见满树桂花同时震落,化作一阵灿烂的花海旋风,轰的一声四散而开铺满了整座院落。
“变戏法吗?没兴趣。”
“或者你可以叫他幻术也可以叫他武功。”
小公子摇了摇头,抬腿欲走。
就在要跨出大门的一刹那,忽然一股奇特的花香传进了他的鼻子,这个季节只有桂花香一家独大才对,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香气盖过了桂花。
“是琼花!”小公子惊奇地喊了一声,四处寻找,看到石桌上有一壶酒,老人将酒壶和酒杯隔空摄取过来,为他斟满了一杯,小公子飞跑一饮而尽,闭目不言。
他想起了爷爷以前给他讲过的中原武林十二大老牌高手之一,那个谁,谁谁谁来着?名字记不住了,不过人们赞美他的话此刻记得确是清楚,琼花海,琼花天,琼花散在天地间!能凭借一手琼花走天下的人又岂是凡夫俗子。
良久,小公子睁眼就问:“老爷爷,这酒在哪里买的?”
老人拿起酒杯,往下一倒,满杯酒水落下,变成一片片菱角分明的琼花,当年隋炀帝修运河都要看的琼花,在小公子眼里一分十,十化百,百成千,花雨飘洒,琼花漫天,幽幽地说道:“我自己酿的。”
小公子扑通一声,长跪在地:“燕子曰愿拜先生为师,请先生教我酿酒之术!”
老人笑而不语,将手中琼花再度向天上抛去,那已凋零的桂花树却又枯木逢春,但再度盛开的却是一树琼花!满座城池飘桂香,唯独此院孤芳赏,老人手掌一挥扶起小公子,轻声说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