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庙
（一）
三拐他爹这几天睡不着觉，夜夜做梦，梦有好梦，也有噩梦。白天想多了一件事，夜里就能梦见这个事的影子，影子里藏着暗示，好的让人欣喜，恶的，就让人担心，这个担心在心里长着，盛不下了，就折磨人，夜里让梦给吓醒了，就翻身子，三拐他娘说，天天夜里像烙饼子，掀呼得别人也睡不着。
三拐爹的心事很简单，满脑门子三拐的事。三拐是三拐爹费劲了心机要来的顶门立户的男孩。一个家庭里有了一个男孩，那就是有了一个主心骨，吃了一颗定心丸呀。三拐姊妹四个，三拐最小，上边三个全是丫头。曾经三拐爹看着这三个丫头片子就心烦，摔盘子砸碗，拿脸色给三拐娘看。三拐娘看着三个丫头就流泪，就伤心，寻思自己命苦，生不出男孩，就没给这个家庭留下后，留下根。男人讲究这个，生个小子是称心，生个丫头是埋怨。生下头一个丫头，嘴里还说着也怪好的话，等到第二个还是丫头的时候，脸就耷拉下来了，说话也就没了好声好气，等到三丫生人时，三拐爹一下子全没了指望。捶胸顿足，哭天喊地，认为命里不担男孩，要给祖宗丢人，要给家门抹黑。生不出男孩，按村里的说法就是绝户头呀。话难听，家谱也难续呀!三拐爹曾经也是个高中生，是个喝过墨水的人，肚子里也装满了文化。三拐娘说，当初看中的就是三拐爹的挂兜里插着两支钢笔，像个城里人。三拐的爷爷托人来给三拐爹提亲时，三拐姥爷姥娘还没答应，三拐娘就跑出来满口地应下了。三拐娘现在想想当初的婚事，想想当初还没结婚时的样子，脸上就还发烧。小青年呀，定下了亲事，也就天天有的想了，夜夜有的盼了。想什么？当然想那个人，盼什么？当然是盼能见到那个人。那个人在心上，什么滋味都有，甜的苦的，酸的辣的，甜的是蜜，苦的是伤心，酸的是吃醋，辣的就是担心。那时的三拐爹是个多好的人呀，会疼人，还懂的人心思，一点封建的心思也看不出来，可是现在，三拐娘有点想不透，想不透三拐爹现在的心思，更想不透现在夜夜烙饼般的翻身，和一声接一声的长吁短叹。
三拐爹总说，娘们呀，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只看鼻子尖上的那点事。一个家，有男人，也得有女人，男人女人在一块，就有了家，有了家还得有窝孩子，孩子是人老了时的靠吧，没孩子能行么？男孩是用来传宗接代的，家谱上续写的名字是男人的，要想家谱上的名字不断流，那这个家就必须得有男人。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个是不能含糊的。看一户人家，看的是千秋万代呀，哪能只顾眼前？！
所以，三拐娘头发长见识短，就总跟不上三拐爹的思想。
女人不操心大事，女人就总落埋怨。
没有媳妇想媳妇，有了媳妇想孩子。这是每个爷们一直耿耿于怀的事。
三拐之所以叫三拐，那真还有个说道。三拐在家排行老四，三拐爹却喊他三拐，一是因为三拐爹当时给生产队套牛耕地，见地头喊拐，拐的时候，就是到地头了。三拐爹也常寻思，任何事该拐的时候都不能含糊，要不，就会乱套。牛耕地乱了套不行，人生孩子乱了套也不行。可三拐爹娘一连着生了三个丫头片子，三拐爹就觉得有点乱套。大妮生人还是个喜事，三拐娘坐月子还能吃上荷包鸡蛋和小米红糖饭；有了二妮时，三拐爹的脸就真成了长白山，耷拉得长，还阴着，整天不见个暖摸样，三拐娘坐月子那不叫坐月子呀，那得叫煎熬，看了这个的脸，听了那个的话，还得自己烧火做点稀饭，大人不吃孩子还得吃呀，给孩子吃奶，大人就得吃饭，要不，哪里来奶呀；等三妮哇地一下子落草时，三拐爹才知道忘了喊拐。凡事得有个度呀，直着脖子往前闯，还能有个好果子？！于是，三拐爹说，该拐了啊！三拐爹这话，是朝半空喊的，也是朝三拐娘喊的。
三拐娘知道，三拐爹的这声拐了啊，就是抽在她身上的鞭子呀！鞭子无声，却沾着血的疼呀！
于是，三拐娘就暗暗下个决心，从三妮起，拐回来生个带把的，如生不下个带把的，那就生一个掐死一个，生一个掐死一个。别怪我心狠！三拐娘说。人逼急了，天都敢给砸个窟窿。
凡数三为界，三就是够了，到头了，该拐了。三拐娘看着三妮，不知道下一个能生个什么货！难道真的得生一个掐死一个？我的命真的就那么苦？
在三拐娘的心里，三拐就是一枚钉子，也是一根鞭子。留给三拐娘的就只有疼痛和惧怕。
三拐还不知道在哪里的时候，就折磨着他爹，也折磨着他娘了。
或许是真的该拐了，也或许是三拐爹命里有儿，当三拐娘的肚子再一次大了的时候，当三拐娘趴在床沿上哭天喊地的时候，三拐爹正在地里耕地，那一声声的拐了，拐了的喊叫，如同炸开的鞭花般清脆。
三拐娘真的就在该拐的时候，生下了三拐。三拐爹说，该拐的时候下生，那就叫拐，拐一回不行，那就叫三拐。耕地拐多了地回头多，咱不怕，一鞭子，好好地。
有了三拐，三拐爹的日子就变了样。敢天天滋润地喝个小酒了，敢凑个人场说个大话了，耕地时唱的小曲响得能从这道梁传到那边的山坡了。
有了三拐，三拐娘也敢撒娇了，也敢懒在床上睡个囫囵觉了，说话时，也俺儿、俺儿的不离嘴了。
三拐爹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有了三拐，咱就好向列位祖宗有个交代了。有儿就不是绝后头了，有儿家谱里就能续后了，有了儿呀，就没人敢小瞧咱了。尽管三拐家的门楼塌了半边，尽管三拐家的锅灶用石头支了砖头垫，但三拐爹的那份安闲，村上人却都见识得成了自然。
有儿不愁长大，儿长大了还是个愁。
这几天让三拐爹头疼的，天天夜里折磨得睡不着觉、掀呼的三拐娘也睡不着的，就是三拐的事。
（二）
三拐不听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小就费事，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做什么事都让人不放心，做什么事都让人头疼。
三拐爹宠着惯着三拐，总说小孩子贪玩，就让他玩个够，玩还能玩上天去？没成想，三拐就真的给玩出了个上天的事。
三拐初中毕业时十八岁了，十八岁的男人按说得下地干活了。可三拐是那吃的苦干的活的人么？整天没正经事干，整天就净做讨人嫌的事。惹得三拐娘整天给人家赔不是。有时把三拐爹惹火了，三拐爹甩响鞭子，炸一个鞭花，三拐就得老老实实的。三拐在家闲得不干人事的时候，就有人拉他出去打工。打工见世面，还赚钱，现在的小青年哪个不喜欢呀。别人一撺掇，三拐立马就答应了。
孩子大了，就得让他出去闯。打工干活赚钱是好事，男人早晚得成家，有了家就得养家，养家糊口是男人的责任。现在时兴打工，三拐爹二话没说，就让三拐出去闯世界了。
外面的世界是精彩的，外面的世界也是很诱惑人的。
三拐在外边没呆半年，就把事给惹下了。
三拐惹下的这事就是让三拐爹头疼的事，也是让三拐爹喜欢的事，更是让三拐爹一直以来盼望着的事，只是这事在三拐爹看来有点早，早得没一点思想准备。
那天，三拐给她娘说，他寻下了个媳妇，长的怪好看。三拐娘听了，心里就喜，就大声地喊着让三拐给领回家来看看。
三拐娘自从生下三拐，就盼着儿子长大，盼着儿媳妇上门。自己一个人坐在屋里时，想想那当婆婆的感觉，都能捂着嘴偷笑。一直以为很遥远的事情，三拐的一个电话，一下子就来到了眼前，弄得三拐娘措手不及，三拐娘心想，原来当婆婆的感觉就是紧张呀！三拐娘就笑自己没出息，也就劝自己说，有儿别怕当不成婆婆，稳当的，当婆婆那是命里注定的事，抱孙子那也是早晚的事，喜事还在后头来，紧张个啥。
三拐娘心里说不紧张，可脸上的那份期盼和喜悦是藏不住的，毕竟多年的媳妇要熬成婆了。丈母娘当了好几年了，可当婆婆，当奶奶的感觉仍是那样的期待和渴盼。
三拐给娘说了这个喜讯，在电话里感觉到了娘的那份欣喜，之后，停顿了很长时间，又给娘说，人家姑娘肚子里有货了。
三拐娘脑子笨，反应就慢，一时没明白过来肚子里有货是什么意思，等到三拐再说人家肚子大了时，三拐娘的嘴就张大了，眼也瞪大了。那就是怀孕了呗！有了孩子了呗！
啊，怀孕了呀，这才几天呀，才多大个小孩呀，怎么就怀孕了呢？
三拐爹娘头大了，头也就疼了。
不是三拐娘不想要孩子，不想抱孙子，那是现在国家的政策不允许呀，这么小，这么年轻，不登记不过门的，猛然间，肚子大了，孩子有了，这算个什么事呀？
三拐继续给家里打电话说，他们要回家来，工厂里怕事，不让在那呆，孩子一天天的见长，肚子一天天的变大，计划生育到处都很紧，哪里也不敢躲，只有家里才安全，才放心。
没过门的儿媳妇，挺着个大肚子，要藏在家里躲计划生育，三拐爹娘一下子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三拐爹娘这些年来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计划生育了。
相当年要三拐时，村里就喊呼计划生育，村长天天堵着门子让去结扎，把个三拐娘吓得趴在床底下藏了三天。
这两年三拐爹娘老了，不违反计划生育了，可大妮二妮三妮家的事又来了。家家生的孩子不顺心，年年春上计划生育运动时到家里来找人，白天来，黑夜里也来，鸡飞狗叫，没完没了，天天就尽是担心害怕了。
儿媳妇回家来，那可是个大事呀。给抓着了还行？给流去了还行？
三拐爹娘心里还犹豫着时，三拐又给家里来电话了，说，家里真藏不下的话，那就在这边流了去，引了去，反正还年轻，只要想要，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三拐爹一听这话，立马就骂了一句龟孙，你敢！
三拐爹一直以来是不赞成把还没见天的孩子打掉的，他说，无论如何，那也是一条命呀，爹娘能生他养他，却不能毁他呀！
现在儿子三拐口口声声地要打掉孩子，还能行？！三拐爹说，我就是豁上这条老命，也得让孩子见上天日。
三拐惹下的这事不是小事，三拐爹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喝酒也没味。是担心也是害怕，一是担心三拐小，不懂事，这么点个孩子，没登记没过门，就有了孩子，大人孩子的有个闪失怎么办？二是害怕现在的计划生育形势，政策不允许，那就是违法，违法了，村上镇上的那些人能让？！一旦走露了风声，亲戚朋友和爹娘就遭了罪，说是办双亲学习班，那可就是抓人呀，蹲黑屋子呀。计划生育是国家的事，国家的事谁能扛过去呀？！
三拐爹土生土长在村里，没见过世面，心里盘算的是自己有没有后，能不能传宗接代，在村东头刚盖的家庙里的供桌上摆放的家谱里自己的名下能不能后继有人。现在三拐爹很放心，放心自己后继有人，家谱有续了，按说一辈子人管一辈子的事，可人呀有时候就是贱骨头，不该自己管的，却还操那闲心，既然操闲心，烦恼就会找上门来。
三拐是三拐爹的儿子，三拐的事也就是三拐爹的事了。所以，因为三拐的事，三拐爹失眠了，三拐爹头疼了，三拐爹夜夜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烙饼子了。
（三）
三拐的事还没个头绪，三妮家两口子抱着孩子却在黑夜里跑来了。说那边计划生育运动开始了，村上来了工作队，按着名单，找没进站的，找超生的，找违法怀孕逃跑躲藏的，找应该结扎放环的，找不到，就抓人，抓不着本人，就抓父母，就抓亲戚朋友，三妮婆婆给抓去了，关在黑屋子里，说是办学习班，不给吃饭，也不让家里送饭，三妮不回去进站查体，三妮婆婆就甭想回家。
三妮二十岁那年，也是自己在外打工抓了对象，结婚登记过了门后，肚子也是不争气，不给要面，一连着生下两个丫头，村上镇上的人天天催着去结扎，三妮一开始还找个借口，说孩子小，还吃奶，大人身体弱。可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还找借口，上边就不让了，就开始怀疑三妮是不是又想计划外怀孕了。像三妮家这样有两个女孩的，村上都说成是双女户，是最想超生的人家了，所以也是计划生育工作的重点户。这次运动一开始，三妮小两口就藏起来了。
现在三妮在家里藏着，三拐又要带着媳妇回家来藏着，那这个家可真是好了，真的成了一个秘密窝点了。
自己的孩子回自己的家，按说是天经地义，三拐爹娘心里老觉得不踏实，心理老是惴惴的害怕。
怕什么？不用说都明白，那就是怕运动。运动是村上镇上的大会战呀，集合了全部的人，动用了全部的车辆，不分黑白昼夜，到处的、家家户户的，要人要钱要命，要人是找人进站，要命是抓违法怀孕户流引产，要钱就是收社会抚养费。那个阵势，谁能不害怕？
三拐爹是领教过运动的厉害的。所以，一想起运动，一想起学习班，心里就打怵。
按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的儿女一样的疼，可是在三拐爹心里，斤两却不一样。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边娘家是嫁闺女出门子减人口，那边婆家是进门娶媳妇添人口，不一样，不一样的呀！人家不是还说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自古以来为什么这样说，那就是一个意思，人家的人，人家的事，娘家管不着了。
三拐爹有自己的小九九，也不能说是三拐爹心狠，不疼自己的闺女，不关心自己孩子的大事情，关键的是三拐这个争气的东西，不像他爹那样老实，出去没一年，就给给惹下了事端。三拐爹也寻思过，如果，没三拐这档子事的话，三妮在这躲就躲着吧，娘家是最放心的地方，有吃有喝有住，最安全，也最放心，
其实呢，这样的事端三拐爹早先是盼望着的，盼着三拐快快长大，快快地说媳妇，快快的要孩子，传宗接待，续写家谱。
还在没生三拐之前，每一年春节请家堂，续家谱，老族长安排人收香火钱时，就专门交代跑腿的，别收三拐爹家的，像这样续不上家谱，立不上后的门户，捐了香火钱，是对祖宗的辱没，是大不敬，也是大不孝。本来无后即不孝了，你再让他捐钱，老祖宗不差这几个小钱。有些年，三拐爹还强撑着去捐钱，去出力跑腿，可是，人家办公的不允许，更不接收。这对三拐爹是最大的打击。无儿不是自己的错，无儿顶门立户，难道这家就不过日子了么？三拐爹一时想不开，就一遍遍地问自己。问到最后，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得有人传后，不管说什么，得有个传宗接代，顶门立户的男娃长门面。
这个决心，三拐爹下得很大。
三拐娘心疼三拐爹。看三拐爹绝了后，自己也痛心欲绝。没能给这家生个能顶门立户的儿子，三拐娘见人矮半截。生孩子是女人的事，因为孩子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掉下的这块肉少长了一个把，那女人也就进了地狱。自古以来母因子贵。说白了，女人富贵如何，是得有儿子给自己撑腰的。小婆子生儿，会得火上炕，那是因为有靠帮，腰里硬。撒娇也得有个理由呀！所以，对三拐娘来说，要儿子，心里那个急呼劲比三拐爹还厉害。有时候一上炕，就崔呼三拐爹，快点快点，快点把儿子给种上。可是，要儿子的事可急呼不得，那得看日子，看好了日子种上才会有结果，没白没黑的瞎鼓捣，只会徒靡弹药，也浪费感情。
说到夫妻间的那点事，三怪爹是喜恨交加。年轻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对上床办事是乐此不彼，用他的话说，做这个比吃蜜还甜，天天没够呀！自从把媳妇娶进门，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了，自己的家什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由着自己的性子，由着自己的精力。
有个老话说得好，叫顾此失彼。三拐爹天天开炮，天天浪费弹药，也就大伤了元气。元气大伤，弹药就会出现危机，等到符合三拐娘发情需要的时候，三拐爹却无种可播了，即使有那也是东风西里、瘪肚子不能发芽的种子。中医上讲究弱生闺女强生儿，或许是符合阴阳相悖的道理的。盛阳衰反衬到生儿育女上或许也是有道理的呀。
（四）
平时三拐家里很少来人。自从三拐姐三妮来了之后，那这个家还就热闹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