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你的住处。”苏薇琳把椅子转过去,她手里的啤酒罐已经被捏扁了丢在垃圾篓子里,“一切照旧。”
“可是我那屋里已经住了人了。”周静安不禁气结。
“无视他们,他们就会无视你。”苏薇琳慵懒的回答。
“为什么帮我?”周静安走两步,站在书堆里回首问苏薇琳。
“你是我的邻居,有缘。”苏薇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哦,帮我丢一下垃圾。”
“我现在是个鬼,拿不动东西。”周静安伸手捞了一把,顺利拿起了苏薇琳放在办公桌上的一个植物已经死了的多肉小花钵。
“我碰过的东西,你都能拿。”苏薇琳转头,得意的笑了。“这要放在古代,可是非常著名的法术。”
五鬼搬运这种烂大街的法术,周静安还是听过的。
周静安无奈地替这个邋遢的女人收了垃圾袋提在手里,“谢谢你。”然后他道了谢。
“不客气。”苏薇琳又开始看电脑,然后漫不经心的开了口,“继续去上班,做你熟悉的事情,尽量去你熟悉的地方,不要到处乱走,你如果有特别喜欢或是特别熟悉的事情,就一直坚持做下去。”
“不做会怎样?”周静安觉得脊背发凉。
“会消失。”苏薇琳这次真的没回头,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大框眼镜,戴在了鼻梁上。“欢迎你来做客。”
“你是想把我当素材编故事赚钱吧?”周静安没好气的说。
“你?你不行,你的人生平淡得像杯水,读者没兴趣,卖不出去的。”苏薇琳开始敲打键盘,发出啪啪的声音。
周静安尴尬地干咳,“总而言之谢谢你。”
苏薇琳挥挥手,键盘噼噼啪啪的响起来,周静安提着垃圾袋,转身出了苏薇琳的门。
在门口踌躇了一阵之后,他终于还是选择回到了屋里。
一如苏薇琳所言,屋里已经改变了模样,他原先放在架子上的东西,只剩下了放钥匙的那个木碗,作为一个胶佬收集起来的手办和玩具已经清理干净,架子上空空如也,电脑桌和椅子还在,但放在上面的电脑和主机已经不见了,想到那个收到这台电脑的人可能会发现他在无聊时用来消遣的那些刺激大作,周静安不竟有些脸红。
坐在电脑桌前,周静安打开了苏薇琳送给他的老式电脑。
出人意料的是,那台电脑的运行居然极快。
叮一声响后,屏幕便亮了起来。
周静安打开搜索栏,逐条查看了关于自己的新闻。
有上司和老总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有相关部门的调查结果和辟谣,有耸人听闻的养生推送,有沉重严肃的反思访谈,最后,他看到了沉默的父亲和哭成泪人的母亲。
他们拿到了赔偿,所以周静安不敢确定母亲的泪水是来自痛失儿子的苦痛还是终于脱离苦海的解脱。
他来自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家里有很多个孩子,他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从小沉默寡言,就算和父母也不亲近,长大后更是变本加厉,几乎到了形同路人的地步,他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里,和外部所有的世界都失去了联系。
周静安是个死宅。
一个已经死去的死宅。
看着静态的影像,周静安终于还是掉下了眼泪。
既是悲伤,也不是。
他死了,但和活着的时候,也许没什么两样。
他保存了那张图,然后象征性的脱了本就不存在的裤子,晃晃悠悠的爬上了床,苏薇琳的酒是假的,但他却有些醉了。
闹钟响起时,周静安醒了过来,下床的时候,他看到那堆年轻的男女躺在床上,女孩头发凌乱,面带红晕,幸福而恬静。
没有牙刷,他洗了一把脸,完全没有吃东西的愿望,于是他就着水龙头喝了一顿水,水完全没有氯的味道,平淡,干净,如同无物,然后他装上苏薇琳送给他的笔记本电脑,出门,提着中午放在鞋架旁的垃圾袋下了楼,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清新了,幽暗的握手楼小巷给人平实而安心的感觉,霓虹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极远处的出口空隙里,小叶榄仁的枝条和树叶一层叠着一层,像一座绿色的,充满了神圣气息的尖塔。
周静安在垃圾桶旁丢了苏薇琳的垃圾,一个彪形大汉立刻走过去,拿走了黑色的垃圾袋。
周静安看到他强壮的四肢了和两张带着不同表情的脸,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惊惧,他微笑着,向那位恐怖的双面壮汉挥手,然后走出巷子去了公交站。
一样漫长空洞的上班路,但他的工卡突然好用了,一路畅通无阻的直达机房。
机房办公室里,一个新面孔坐在他原来的工位上,年轻的男子百无聊赖的翻着网页。
他正在熟悉这里的生活。
周静安走到旁边空着的工位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了和往常别无二致的工作。
他照例去巡逻,查看维护记录,修复边角代码。
世界一切如常,周静安对自己的得心应手有些恐惧,但很快释然了。
如果死亡就是这样的话,那也没什么。
但他也隐隐对自己生出了几分可怜来。
原来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的无意义,居住的房子可以成为任何人的住所,用过的工具会成为别人的工具,认识的人……他没什么认识的人了。
一夜的工作之后,周静安回到了住处,他故意在路上磨蹭了很久,等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那一对年轻的情侣已经走了,屋里空空如也,周静安并不觉得奇怪,时间混乱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这样的情景已经重演了很多遍:那对情侣是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的工作,每天持续十余个小时,整个白天,这里都是他的世界,而晚上则属于他们。
这情形让他想起一篇已经模糊的故事,旧时上海,租客会将床铺的空闲时间租给需要休息的夜班工人,一张床上,二十四小时不得空闲,总有人睡在上面,而现在,他成了那个故事里的现代主角之一。
这倒是很好,除了周末比较难捱之外,其它的日子,是真正的一如往常。
生者的世界多姿多彩,但也让人悲伤,和他同住的情侣,把每个周末的爱情当做奢侈品,常常一整天的在这个狭小幽暗的房间里彼此所求,而对面握手楼的男女,也是一样。
死去没什么不好,至少,不再抱有对明天的希冀。
现在就是过去,现在也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