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昊抹去泪痕,定神自语道:“是谁吹得这捞子鬼箫,害我莫名其妙地哭了一场!”程天明拽着方昊的衣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昊在好奇心一起,边冒雨走出破庙,循着幽怨的箫声慢慢朝黑暗中走去。
离着庙不足一里地的官道旁。
一株老叶早已凋零过半的梧桐树,孤伶伶地独立于黑夜寒雨之中,显得那般落寞、凄凉。
梧桐树下,一位中年书生卓然孤立,横箫就口,吹奏着呜咽的曲调。
他身上是—袭湿透的藏青长袍,松垮垮地垂挂于削瘦的身躯,长袍的下摆在风雨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摆晃着,一头垂披散乱的长发,虽然掩去书生大半边面孔,却掩不住他苍白似雪的病容。
雨水自这书生的发际滑落,流过他微阖的双眸,流过历尽沧桑,满布风尘的皮脸,滴落于地面的泥水中消逝无痕这名书生站在树下,任凭风吹雨打而无动于衷,若非他的手指还随着音律微扬轻撩,简直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一尊没有知觉的塑像。
方昊不自觉地被眼前的景象和这雨中的书生所吸引,他茫然地在书生面前约七步之处停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名书生吹箫。
在他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曾经见过如此一个画面,听过如此悲凄哀怨的箫声。
方昊猛地甩了甩头,不太肯定地揉揉眼睛,他有些怀疑眼前景象究竟是真?是幻?
正当方昊疑惑不定时,那名中年书生已经停下次箫,以冷寞的声音,缓缓道:“你打扰了我吹箫。”
这短短的一句话,自书生口中平平板板地吐出,不但冷寞,而且还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好像他一开口,就已经判了别人的死刑。
方昊也被这语声中的酷厉压得心头一窒,但他不服输的个性使他抗声道:“你打扰了我休息。”
方昊这—模一样的口气,引得书生终于抬起微阖的眼皮,扫了方昊一跟。
书生低沉道:“原因?”
“原因?”方昊一怔,恍然道:“你问原因?!好,我在破庙里休息的舒舒服服,愉愉快快,结果听到你吹这捞子鬼箫,害得我唏哩哗啦哭了一场,所以是你先打扰我休息的情绪。”
这时候程天明似乎因为方昊和书生的几句对话,也恢复过来了,他舔舔唇,对着书生说道:“不是我说你,吹箫就吹箫,有那么多曲子好吹,你为什么不吹些快乐一点的曲子,好让听的人也跟着高兴嘛!”
“人生本来就有很多的不如意,要是再让你多吹一些这么凄凉的曲子,我看天下会有一半的人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想再往下活了。”方昊也跟着应道。
书生睁开无神的双眼,仿佛正看向某个遥远,不属于人间的地方,幽幽然道:“你哭了?你也是伤心人?哈哈……”
中年书生蓦然仰头狂笑,他的笑声之中充满着落寞箫索的意味,却又有几分说不出的遗世和孤傲,丝毫没有属于笑所应有的欢愉。
方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恁般清楚地听出这书生笑声中的感情,刹那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和这名中年书生同是天涯沦落人。
“咳咳……咳咳……”
书生的狂笑被自己的咳嗽所打断。
方昊见这书生手抚胸口咳的厉害,急忙上前扶住书生,伸手在书生背后轻拍,帮这书生顺气。
他丝毫没注意到;这书生眼中伤地闪过一抹凌厉的神采,身子也骤而绷紧却又缓缓放松。
方昊关心道:“好点没有?你这个人真奇怪,明明生病了,偏又要在夜里淋雨。我看你八成是不想活,是不是?”
书生似是说给自己听,喃喃低语道:“想要安心地死也难,人生莫非就是如此,死活都由不得自己?”
方昊不以为然道:“想死很容易,只要拿把刀往脖子一抹就死了!只是怕你没那个勇气而已。”
他不由分说地拖着书生朝破庙方向而走。一边接着道:“我看你是因为生病,所以觉得死活两难。等我治好你的病之后,你会发觉,其实人活着比较有乐趣。”
书生并不推拒方昊的拉扯,顺势跟着他往破庙缓缓行去,口中淡问道:“你也懂得治病?”
程天明跟在他们身后,夸口道:“哈!我昊哥当然懂得治病,我们那一票子兄弟里面,每次有人伤风感冒,头痛腹泻,还不都是昊哥治好的。以前的人总说久病成良医,昊哥却是看别人病久了,也能变成良医。”
书生幽幽地叹口气道:“久病的确成良医,怎奈医不好自身之病而已。”
两人此时正好回到庙门口,方昊停步回首,不在意地平静笑道:“时也、命也、运也,非我所能也,我都不怨叹,你何必感到可惜。”
中年书生仔细凝视着方昊,半晌,他忽然开口道:“传说昔日后汉时代,有个老翁在市街中卖药,在他住家门首悬挂着一个大壶。每当收市时,他就跳入壶中消失,后来世人即以悬壶济世比喻大夫悬牌开业。”
书生说完之后,不理会迳自沉思的方昊,跨步进入庙内,理所当然地在火旁坐下,同时,顺手又抛了块术材到火中。
程天明看了看方昊,又看了看书生,便拉着方昊走近庙里。
书生看着转旺的火堆,暗叹忖道:“可惜如此上等资质的小孩,却没有良好环境的调教,否则,他必也能闯出一番成就,果真是造化弄人?”
方昊坐下后,书生徐缓道:“你很认命?”
方昊想了想,点头道:“对于不能改变的事情,我宁愿认命。”
书生面无表情道:“认命的人往往安于现实,不会有所突破、长进。”
方昊轻笑道:“对于能够掌握的事,我会尽全力去造命,能造命的人,成就是不可限量。”
书生目光微闪,瞥了方昊一眼,低哼道:“你也很滑头,懂得见风转舵之道,先将话留一半,看准情势后再决定如何说。”
方昊故意庄重地道:“那不是滑头,而是黠慧,反应机灵。”
说完这话,他还是忍不住得意地朝书生眨眨眼睛。
中年书生似是没看见方昊的顽皮相,脸上依然保持一片淡寞,令人看不出他心里究竟有何想法。
方昊有些无趣地耸耸肩,自顾自地拨开火灰,挖出方才焖上的地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