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国皇历一万四千二百六十七年,正泰五年春,三月初三,有雾,西南微风,阴爻卦象,忌婚娶,不宜出行。
三万里东荒偏东南隅一古镇,钟鼓楼上,悦来客栈,一个身披黑色齐膝大氅、背负燕白貂皮卷制的椭圆包裹、头顶乌雕翎海蓝彩边斗笠的颀长青年大步踏进,吸引了众多正海吃豪饮酒客们的眼球。
“小二,来一斤花雕,两斤熟牛肉。”
青年看也不看周围一众扫视自己这个外乡人的异样眼神,径直走向二楼靠窗的那只空桌,大马金刀地从容坐下,随手解下背负的貂皮包裹,“叮”地一声重重拍放在身前的歪梨木长桌上。
刺耳的金属激越嗡鸣震的众酒客一阵头昏耳聋,凭空长吟,经久不息。过得良久,众人才从失神中恢复正常,却“哗”地一下沸腾开来。显然,众人已从那包袱内发出的金属利器的怪音中判断出来人身份的不同寻常。
青年这一下敲山震虎果真骇住了周围一众起初对他虎视眈眈的赤膊莽客,保留毡笠扣在头顶裹住了大半容貌,青年以两指夹起桌上的水杯怔怔出神。
“秃毛,你猜这个小子身上能有多少家当?”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在东荒这个蛮兽横行人烟稀少的丛林地带,多的是过着刀头舔血日子的盗贼恶霸,纵然来人一上来便显露自己练家子的身份,却依然挡不住某些亡命之徒的贪财之心。
“他身上的披风应该是成年的虎狮兽皮,毡笠是乌雕尾翎做的,那条蓝彩边带应该是蓝蛟的筋,包裹是燕白貂皮,如果我没猜错,他包裹内藏着的应该是一柄传承多年的绝世宝刃。虎狮兽,乌雕,蓝蛟,这些可都是媲美人类筑基高手的存在……燕白貂更是千年难见的珍稀。帮主,这个人我们惹不起。”长着一副尖嘴猴腮样儿头顶三撮毛的瘦子拉住一个梳着蝎尾辫的独眼彪型大汉,制止了他要向来人挑衅的动作。
“筑……筑基?秃毛,你确信?”梳着蝎尾辫的独眼彪型大汉有些不死心,看着来人浑身上下的兽皮宝贝眼都绿了,要知这些珍稀的兽皮可都是生活在东荒死亡禁地的魔兽所有,放在百里外龙城的任何一家拍卖场都足以换来一笔巨大的财富。
“帮主,你仔细看看他的那只握茶杯的手,仅以食中二指夹紧杯身,却稳如磐岳,纹丝不动。这样的人修为深不可测,粗略估计至少也该在淬骨五阶以上。”头顶三撮毛的瘦猴双眼微眯,眸中精光大盛,紧紧盯住来人那张被毡笠遮挡大半的侧脸,喃喃道:“这个人莫非是中土四大道统的人物?”
头顶三撮毛的瘦猴本名李长发,几年前流落至此被“独眼龙”肖琨看重而收拢做后者数年前开创的“无敌帮”军师。莫要看瘦猴其貌不扬、长相猥琐,可本领却着实不小,他不仅能一眼辨认出许多古镇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魔兽种类,更是许多古镇人梦寐以求的修仙之人。据说他早在十年前已能通过兽火的淬炼,到如今经历了三重兽火考验达到了淬骨三阶的修为,虽谈不上惊世骇俗,却也让这个偏隅一角的古镇人望尘莫及。淬骨淬骨,正是修士要不断经过至阳至刚的兽火淬炼骨髓经脉。太多的人就是因为熬不过兽火的炙烤而功亏一篑,或者多年修为毁于一旦,更甚者身死道消、魂归轮回。
淬骨,乃是修仙一途不可阶跃的第一道门槛,更是仙道三元之“小三元”的开篇之路。
“所有人都出去,莫要耽误我们大师兄进餐!”
突然门外一人高亢的喝声令客栈内数十酒客瞬间振聋发聩,十几个靠近客栈梨木门的酒客率先被这道犹如兽吼的暴喝给吓破了胆,慌忙夺门而出。当然也有一些自持地头蛇身份的莽汉不愿这般容易屈服,强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猛灌几口桌前的花雕,欲要借酒壮胆。
“嗤”,蓦地一道无形剑气以一种肉眼难辨的高速疾快地自客栈门檐激射而入,划破长空,“噗”地一声深深扎入瘦猴和独眼龙的桌前,溅起桌上的碗碟杯筷犹如活物般弹跳不止。“蓬”,突然,两人身前的梨木桌毫无先兆地炸为齑粉,碗碟杯盘“哗啦啦”碎落一地,竟无一完好。
“再不走,这张桌子便是你们的下场。”门外的人显然已没了耐性,想要以武力强行吓退这帮无知的山野村夫。
“帮主,此人非常强大,绝不是我们能够招惹的。”头顶三撮毛的瘦猴压低声音对蝎尾辫独眼龙耳语道:“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智者当学那得利的渔翁善于隐忍、伺机而动;只有愚蠢的人才去做那所谓的坦荡君子、无敌英雄,白白为声明所累不说,最后还可能落得个不能善了、郁郁而终。”
蝎尾辫独眼龙似乎大为瘦猴的一番肺腑之言而动,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当下学“军师”以手遮面,偷偷溜出门外。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勇气豪情都只是虚妄。亲眼目睹了门外那人难以估量的强大实力,原本还逗留客栈不去想要浑水摸鱼的二愣子或者本身碍于颜面不想被人一言吓退而威望尽失的地头蛇,俱都灰溜溜地捂着脸退出了悦来客栈。
这个时候,客栈内兀自留下的便只有那个长披风圆毡笠颀长青年、以及胆颤心惊危立门口不知所措的店小二了。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诡异。
身披长擎、头顶毡笠,青年屹然不动地端坐在原来那张歪歪扭扭的梨木桌前,抬起桌上的盛满刺鼻浓酒的劣质酒杯送入口中,一口灌入,辛辣烫喉。
“咚咚咚……”十几人上楼的重重踏梯声宛如一颗颗巨石敲击在店小二的脆弱小心肝上,让他本就惴惴不安的心脏压抑的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好胆,限你一息时间立马给老子滚出古镇,否则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的忌日。”十六个蓝衣蓝帽道士打扮自客栈残旧的梨木门鱼贯而入,当先一人面如冠玉、凤目阴寒,冷冷地瞟了靠窗孤坐的长擎毡笠青年一眼,没有说话,位于其身后的一个浑圆的矮胖道士却杏目圆睁、脾气暴躁地粗骂恫吓开来,言语丝毫不给毡笠青年留下半分情面。矮胖道士正是甫才于门外吓退了一众酒客的神秘人,看似长相温和,其实有一个火爆的脾气。
身披长氅、头戴毡笠的青年却根本像是没有听到矮胖道士的威胁,自顾自慢通通将空杯倒满劣酒,缓缓以手抬起,仰口灌入,又是一阵辛辣烫喉的痛快淋漓感觉。酒虽不是好酒,反不使人迷醉,倒让人醒神。
“臭小子,老子再说最后一遍,赶紧给老子滚!”矮胖道士差点儿没被毡笠青年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气炸了肺,若非是刚才出手吓退众酒客时被大师兄警告要保持低调、以免坏了大事,他真想拿起身旁那颗烧火棍样儿的乌黑筷子一把戳进这人的双眼双耳中。你不是装作听不到看不见吗?那好,从此我就让你变成真正的聋瞎。
“聒噪!”毡笠青年一声冷喝,倏地把手一挥,一道掌风好似无形剑气流星划破长空般朝矮胖道士疾刺了过去。
“老六小心!”面如冠玉的青年面色大变,急忙提醒一声,想要前去搭救却也迟了。只听“啪”地一声清脆的响音,矮胖道士左脸如同被人真正用手掌聒中一般顿时印出了五道清晰可见的指痕。
“啊!”矮胖道士嗷啕大叫一声,不是疼的,而是气的。当着众多师兄弟们的面被人打脸,这简直比杀了他还痛苦。羞辱,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我要杀了你!”矮胖道士压抑半天的小宇宙终于爆发,浑身气势骤间飙升,咆哮一声,就要对准临窗的毡笠青年狂扑而上。“老六住手,”面如冠玉的青年一把拉住犹如发了失心疯般的矮胖道士,声音异常阴沉地道:“你不是他对手。”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的内心也同样震惊万分。要知这个胖子的脾气虽然暴躁了点,但天资却着实不低,五岁开始修道,十岁能通过火狐元火的淬炼而成功淬骨,到如今修行二十年,共经历了火狐、魔狼、妖虎、赤尾豹、火眼双头蟒五种兽火的淬炼骨髓,十足的淬骨五阶,只堪堪比自己这个大师兄低上半筹,却将余下的师兄弟远远拉下了。
“阁下到底是谁?”面如冠玉的青年神色复杂地紧紧盯着对面这个修为深不可测的长氅毡笠人,心中突然一沉,忖道:看他装扮极不正统,莫非竟是邪派四教的传人?若当真如此,今次可就麻烦了。因为从对方甫才的出手来看,若是将那颗杀手锏排除在外,己方十六人纵然合力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公孙弘还好吧?”对面身披大氅的毡笠人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话来。
“呃……你……莫非前辈认识家父?”面如冠玉的青年突然想起了一种可能,终于确定对方非是邪派四教中的传承人物,心中宛如放下巨磐,舒了口气恭恭敬敬道:“家父现如今正闭关冲击筑基初级,身体倒是无碍,多谢前辈挂念了。”如果事实真的如同自己猜测的那般,那么称呼对方一声“前辈”却也不足为过。他只是奇怪自己等人从未自报过家门,对方却是从何得知自己等人的身份的呢。
“哦。”身披大氅的毡笠人淡淡应了一句,旁人也听不出是悲是喜,当然也没法判断他与公孙弘到底是熟识亦或是敌人。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毡笠人朝一众兀自站立一旁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的道士扫视一圈,剑眉微皱道:“蓬莱仙岛距离东荒数十万余里,你们如此兴师重重赶过来所为何事?”
既然知道我们藏剑阁坐落在蓬莱仙岛,同时又清楚我父亲的名号,看来这人定然是某一派长老用特殊的方法改变容颜无疑了。想到这里,面如冠玉的青年心中不由冷笑一声,暗忖:你用缩骨成寸的方法让自己容貌变得年轻,不正是要避嫌四大道统的规矩而方便来此行事吗?做都做了,还在那里假装无知,真是无耻之极。当然,嘴上却不敢有丝毫埋怨或怠慢,面如冠玉的青年只得说道:“半年前,天下第一相师诸葛青寿终正寝,陨落前却留下了一句鲜为人知的天命畿语,‘三月初三,神龙葬现,蛮荒极地,断石塔前,五品龙元,惟我独仙。’这个传闻却在一次机缘巧合下被我们中土四大道统的前辈高人得到,四大道统共同商议下决定让我们年轻一辈出来找寻龙元,顺便历练修为。蛮荒正是东荒,断石塔应是东荒极南的万碑塔葬,所以晚辈们才会来此。”
“神龙葬?”毡笠人眉头拧的更紧了,凝神片刻,突然眸中精光大盛,冷冷地盯着面如冠玉的青年,面无表情道:“还有谁会来此?”
蓦然被毡笠人目光盯死,面如冠玉的青年顿觉犹如被一道利刃刺透肌肤骨髓,强烈的撕痛甚至让他差点忍不住惨呼出声。虽然他早已将对方的修为放在一个极高的位置,然而现在觉得却还是低估了他。“这个人至少该是淬骨八阶或九阶的修为——堪比父亲的存在啊!”面如冠玉的青年心中再没了任何脾气,一五一十地道:“慈航剑斋的彩衣仙子、剑渊的少主莫尘,大慈悲寺的首席大弟子定海,他们应该都在赶来的途中。”说到这里,他心中却不由一阵恍惚,暗忖:如果那个人还在的话,怕也同样如这三大道统传人一般不可一世吧?哼哼,只是可惜,他却因不识时务而误了一生前程,现在说不定早已身死道消、尸腐骨枯了。天才又如何?
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如果身后没有强大的门派道统保护,修士能够活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