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自从得了这莺儿的霞笺,不忍释手,读了又看,看子又读,不觉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细观此诗,真乃有情,甚觉着意。看他措词不凡,倦念更切。且金琼尽来献瑞,彩笔恰似流云,休夸这谢道韫出世,不减那李易安再生,岂风尘女子可论哉!
“听说东院内对景楼的美女莺儿,操志不凡,才貌出众,想此霞笺,或出伊手未可知也,不免叫出书童问他一番,或者知其端的也未可知。”
即便唤了一声:“书童那里?”这书童听得叫他,即应一声,到得唐寅跟前,说道:“相公叫小人哪边使用?”唐寅说:“此间〔那〕对景楼,闻听有个才华美女水莺儿,你可知道么?”
书童说:“小人知之久矣,这隔墙有个莺儿水小娘,名博四方,声传名区,多少王孙公子为她断肠,等闲不肯出来相见,惹得那襄王空恼巫山。”
唐寅说:“我要会她一会,不知怎么可以得见。”书童说:“相公若要会他,一些也不难。这莺儿小娘有一丫鬟名唤凝香,每日在门首闲耍,若是见了凝香,就可以见她姐姐了。”
唐寅听说后,满心欢喜,说:“此言有理。我明日假以买书为名,出离学宫,经过其门,若见凝香,便可不失此良遇。”
唐寅当时鬼迷心窍一般,与书童定计,要会那水莺儿,恐其难见面。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这天适值五月端阳节,莺儿妹子凝香因见她姐姐拾得霞笺一幅,反复把玩,不肯释手,她就趁着中天令节,佩上了朱符,插戴了艾虎,似乎是为了窥探唐寅的消息,专门来到他们家院子门前。
正盼望间,抬头一看,见有一个骑紫骝来的,正是唐寅和书童,可能就想:“这题笺的定是他的。”心中好不欢喜,因就斜倚门边,遮遮掩掩看对方的其动静。
唐寅带领书童骑马过来,原是要来寻莺儿相会,正走之际,那书童一眼觑着了凝香,随笔向他说道:
“相公事有凑巧,定主天缘,你看那绿杨影里一座朱楼,白粉墙中半湾碧水,那壁厢一个姊妹,巧装打扮,岂非万绿丛中一点红乎?”
唐寅一听,冷眼观看,果是一个小小钗裙立在门首玩耍。
他正要叫书童招呼他问话,谁知那凝香小丫头,原是有心等着他,一见他们主仆二人,便自满心欢喜,叫了声“相公莫非伯虎乎?请到里边待茶。”唐寅不胜惊讶,说道:
“请问大姐,小生从未识荆,何以便呼贱字?”凝香说:“忝居隔壁,难言不识,观君尊容,揣君非度,非伯虎而何?”唐寅亦问道:“觌仰美容,莫非莺儿娘耶?”
凝香说:“莺儿乃是家姐,相公请进见我家姐如何?”唐寅欣然进步,便说:“只是拜意不专,焉敢造次。”凝香道:“这有何妨,请相公里边坐,唤我姐姐出来。”
唐寅自以为三生有幸,今日快睹佳人,便步履相随,跟定凝香,望着对景楼下而来。凝香上楼唤了一声:“姐姐快来,你那霞笺请人到了。”
莺儿说:“小贱才!好张狂,你是个女儿家,为何这等欺人?”凝香说:“现在楼下立等,何云欺你?”这莺儿款动金莲,摇摆湘裙,蓦然一见,暗自有些吃惊,似乎是让唐寅吓着了。
这凝香说道:“家姐在此,请相公相见。”唐寅一见莺儿,恍若身在月宫,快睹嫦娥一般。说道:“美人拜揖,小生久闻芳名,未获一会,今近与体,如步瑶池。”
莺儿道了万福,说:“风尘鄙质,幸邀君驾,但恐暇弃,甚觉赧颜。”两个人坐定,凝香献茶,此时虽属乍会,不惟情深,但觉神交。这莺儿先就说道:
“观君丰度,玩君霞笺,名唤伯虎,真乃名称其实,钦羡!钦羡!”唐寅说:“观卿才貌,久欲相亲,今睹美容,诚为万幸,失敬!失敬!只是小生得蒙和韵,捧读佳章,可称词坛珠玉。”
莺儿说:“拙句呈政,自愧弄斧,岂不遗笑班门,但是两地欣逢,信由天合。”唐寅连忙郎答道:“原来二笺相值,自属有缘。”
此时小丫鬟凝香在旁,见他们二人百般留恋,万样亲热,随说道:“唐相公,我姐姐虽落风尘,实矢志待字,你两个德容并美,才貌兼全,正是一对好姻缘。”
莺儿说:“小妮子,那个要你多嘴。”二人正在难舍之际,忽然间鸨儿午睡方起,听见对景楼下有人说话,急唤凝香去问,凝香赶忙离开去回话。
鸨儿一问,这凝香便说:“隔壁有个唐伯虎相公,今日拜访我姐姐到此,我姐姐喜欢他,正在那里聊天儿哩。”
鸨儿说:“这莺儿丫头,想我们不过弃旧迎新门户,朝迎夕送生涯,我年轻时节,不知哄过了多少子弟,如今年老,专靠你们挣家,
“你姐姐终日烧香许愿,不知有何心事,一味滞固,并不圆和,如何挣得钱财到手。
“昨日赵尚书公子着人将二百两银子、四个尺头送来,接她到杭州去,不过是游一游西湖,到天竺烧一炷香就回,他还不肯作成我。
“今日为何见了这唐公子,便然这样热恋哦!想是他回心转意,要与我做起一分人家来也未可知,岂不令人喜杀。
“待老身前去奉承一番,自然钱财到手。我的儿快去通知唐相公,你说:‘妈妈到了。’”
唐寅与水莺儿对谈多时,心投意合,依依难舍,恨不能定以终身,方觉快意。但恐莺儿尚有鸨儿,难以随心,因问道:
“美人,小生细观你所和霞笺,甚觉有情。只怕你动有掣肘,不得稳便。如今鸨母在那里?她会不会阻拦我们交往?”
莺儿答道:“她正午睡未起。这事情,恐怕她不会赞成。”唐寅一听,马上皱眉头说:“既然如此,何不请来相叙?我劝说一番,或者她会发善心成全我们呢。”
莺儿方要着凝香去请,谁知这凝香早到跟前,说:“妈妈出来拜相公。”唐寅连忙说:“有请”。
这鸨儿走到唐寅近前,就说:“相公,一时乏倦,睡梦东窗,有迭迎侯,得罪!得罪!”唐寅也客气的说:“久慕香闺,无缘晋谒,今来唐突,拜迟!拜迟!”
鸨儿说:“相公,老身忝居比邻,俺常在太湖石畔烧夜香,静听书声,敢是相公奋志青云?今日屈过寒门,不胜光宠。”
唐寅一听这鸨儿花言巧语,心想这人不愧是江湖走过来的,连忙说道:“好说,小生误作刘阮,得游天合,真是佳会。”
接着,那自称是莺儿妈妈的老鸨就说:“二姐过来,今日是端阳正节,何不留公子在此一叙。”
这莺儿接口道:“正是现成东道,敢屈相公少坐,使咱蓬壁生辉。”唐寅见她们如此热情,以为事情有的商量,就没有推辞,说:“多谢厚情,岂敢过扰,书童过来,可将买书余下银子送妈妈,聊为一馔之敬,伏乞笑留。”
鸨儿说:“公子,老身不意间款留一话,岂敢受赐,若如此,老身便是爱财了。”莺儿一听,慌忙说道:“今日是令节,不得过执,自古道恭敬不如从命,看酒罢。”
须臾间酒肴摆完,就坐在对景楼下,三人共酌,另外两个小丫鬟服待。不觉酒至三巡,忽凝香来请,说客到。这鸨母就向着唐寅说:“外边有客到,一时暂且失陪,有罪。”
唐寅说:“妈妈请便。”这鸨儿去了,莺儿即请唐寅楼上坐,我们二人携手一同登上楼去,但见四壁挂着名人诗句,案上摆着宝鼎奇香,牙签收简,无不俱备,文房四宝,尽皆精良。
此时唐寅明明知道自己进入到了烟花之地,但是看到水莺儿的美貌和彬彬有礼的样子,依旧像是遇到畏友一般,便说道:“观卿雅趣,知卿学问,小生虽为执鞭,亦欣慕焉。”
莺儿也谦虚的说:“公子之体如玉树,妾本贱质,敢劳公子过奖。妾在闺中窃闻君家多择良配,而百无一就者何也?”
唐寅便说:“小生缘浅,不遇丽人,因此逗留,久愆佳期。若有如卿才貌者,又何敢言择乎。我愚性最爱丽质,何分贵贱。若是文字知己,即当性命依之。”
莺儿说:“俺自己思着,只是败柳残花,怎插得君家雀屏?今不幸贱躯已落风尘,怎能够飞出樊笼,离却了陷井方好。”
唐寅一时感动,就说:“小娘子不必悲伤,难道我做不起个公家软玉屏么?请问小娘子,既混风尘,即由造物,自甘苦节,更有何心。”
莺儿说:“唐公子,你哪里晓的,今见君子不惟风雅宜人,而且至诚可敬。俺如今愿托终身,即便脱却红粉,焉肯再抱琵琶,若不见弃,情愿永为捧砚。”
唐寅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就回应说:“既蒙卿家真心待我,愿为比翼,永效于飞,若有异心,神明作证。”
莺儿见唐寅如此诚实,便说道:“既蒙君子慨许,我和你就此对天盟誓,将此双霞笺各藏一幅,留作他年合卺之据。”
唐寅这时已经是乱了分寸,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就说:“有理,正是各留一幅,方为确实。”
于是,两个人在楼上定了姻缘,俱各心肯,祝罢天地,各取霞笺,彼此你倡我和,不觉已至黄昏。
这莺儿与唐寅同宿在对景楼上,那鸳鸯枕间的叮咛,绣被中的恩爱,自不必说。次日起来,重摆筵席,交杯换盏,好不痛快。
哪里知道,鸨儿并不知道他们的真情实意,看见莺儿这样,以为她肯接客了呢,亦自不胜欢喜,想从此可以大获金银。
唐寅心里虽然明白,但是只能装糊涂,离开时,虽然难舍,但恐广文先生知晓,只得告辞,临岐嘱别,自有一段难以言传之景。
一日读书向晚,学宫放学。正欲往花园方向走动,突然间书童提醒唐寅:“三公子,多日读书不归,老爷太太甚为想念,应该回家看看二位老人了。”
书童应该提醒,唐寅才恍然大悟:我这个穿越来的现代人,至今还没有见到自己的父母双亲呢!我现在的一干吃穿用度,花的钱都是他们掏的呀!
平时读书用功,同窗们只是探讨学问很少说及家事。再加上自己暗暗恋了莺儿,就把这孝敬父母的天伦大事给忘记了。想想这真是不应该呀!
虽然自己是恶作剧一般穿越过来的,但是这父母亲毕竟是唐家的祖宗先人,从哪个方面说。自己也必须孝敬他们,尽晚辈的孝悌之责。于是,唐寅马上告诉书童,“那就快走吧!”
书童扶唐寅上马,轻车熟路,不一会就来到一个宽门大院里,就听到书童大叫一声:“老爷太太,三公子回家了!”
接着,就见到屋门打开,一对老人家踉踉跄跄出来,好像是自己读大学时回到家里,父母亲热烈欢迎自己归来一样。老父亲自然矜持些,站在门口看自己呵呵笑着。
老母亲却是忍不住思念之情,迈着裹起的三寸金莲小脚朝他奔来。他当然不能太木讷,大踏步迎接着先祖慈母,然后分别问候:“父亲、母亲大人可好?”
这时候唐寅突然间想起,自己是穿越过来的,说话做事还是要小心,不能露了马脚。有些迷在这里是解不开的。
譬如,他穿越来了,他们原来的三公子去哪里了?听说他们有三个儿子,弟兄三个人关系如何?他都不能乱说乱问。
好像是看透了唐寅的心思,老父亲上来就说家里的事情:“伯虎儿,咱们家虽然是乡绅人家,但毕竟是老百姓,祖上没有人做过官,你那两个哥哥只是种田经商,于读书上不怎么上心,这光宗耀祖的责任,就压在你身上了!”
“老父亲请放心,伯虎一定不辜负家里期望,勤勉读书,为唐家获得功名。”唐寅想起自己是唐家后人,怎么恭敬眼前这位老人也不过分,就一味地迎合他。
“呵呵,伯虎儿果然听话。”老父亲听了唐寅的话十分欣慰,马上说:“昨天,我的同窗富员外看到了你,执意要与我们结亲。他那个女儿,虽然不是花容月貌,也算是知书达理的;
“况且,人家富员外,可是朝廷老员外重臣,官宦之家啊!能够娶到这样的小姐到咱们家做儿媳妇,应该是你的造化啊!”
啊!这对老人家,竟然会为自己定亲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事先不与自己商量一下?转眼一想,这是什么年代?明朝啊!
这时的中国,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与儿女商量的道理?想到这,连忙站起来,向两个老人致敬说道:
“谢谢二位老人为我订下千年之好。这件事,伯虎谨遵父母之命!”这时的唐寅,只是想与父母亲周旋,至于会景楼的那个莺儿,早就被他忘记到爪哇国去了。
一家人聊天正热乎,突然间一位四十多岁的管家向父亲禀报事情:“老员外,二少爷的事小的访清楚了。他只是被人哄骗,小赌一次,输金不多。官家已经答应不予追究了。”
哦,原来二哥嗜赌?听到这事,唐寅心里不由得一惊。
“就算是这样,照样关押他三天,不准吃饭!让他长个记性!”父亲居然会大发雷霆了。
看到他那副满脸通红的样子,唐寅突然间想起,在现代社会,这样的人属于胆汁质性格,容易发怒,也容易暴躁发脾气。
二哥仅仅是小赌,就把他气成这个样子,如果自己与莺儿的事情让他知道了,还不得气死?他不敢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