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组下乡来就是支农,上面没有赋予工作组什么权力。张组长为了救碧野一命,去县上争取到了审理碧野案件的权力。若溪对张组长说:“救人你就救到底,他们不让送医院你就不送了?这样会死人的,看他伤的那么重,不死也得残废,他残废了我可怎么办?张叔叔,你知道的,我爸不在了,我妈回北京了,你让我守着个残废可咋活啊。”
老张吃惊地看着若溪,“你们,什么时候恋爱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若溪说:“你要替我保密啊。”
老张没有说什么,他一脸的难过,不知为谁。
他说:“若溪,我也不知道这事情的发展是什么样子,那个朱队长很蛮横,不好说话。你去找裘队长,看看他有什么办法没有。上次在龙口碧野掉冰窟窿,差点儿冻死,就是一个哈萨克老人救活的。你去找裘队长。”
若溪来到二裘家,张毓兰也在那儿,她说有事要各裘队长私下里说说。二裘说:“我猜出来了,你们不来,我也会想办法救那个小兔崽子的。我是不知道他们不让送医院啊,这也太狠毒了。你们回吧,注意保密。”
原来张毓兰也是……若溪不顾姑娘的脸面用过头的话谎称是在和碧野恋爱,而且给老张过头的想像,就是为了救人,她能想像出张毓兰会对二裘说出怎样的话来,心里还是未免有些惆怅。
“我总不能下嫁给一个农村户口的人吧,还成分不好,生个孩子都会被人叫‘小狗崽子’,谁稀罕谁拿去好了。”这样想着,又有些释然了。
说来也是的,迷糊本给猪头小队长做饭,本想可以保住自家那四分自留地和两个小猪仔,要是没有这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个像二裘老婆那样的又丑又老的……唉!迷糊很后悔,三百多块,娶回家个祸害,一想到那三百多块,他的气当然就更不打一处来了,杨小玉被打也就不是一处伤了。
若溪在路上遇见杨小玉,小玉问若溪:“碧野怎么样了,我想去看他,李铭武就打我,我真不知道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嫁了这个倒霉的男人,他就不算是个男人!”
若溪忽然就同情起杨小玉来,本来她对杨小玉是有腹诽的,现在突然就觉得非常地同情小玉,觉得小玉对碧野好是应该的,还应该更好一些,甚至于……总之,若溪又觉得自己一个姑娘不应该想这些,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变坏了。
若溪悄悄地带小玉去看了碧野,难免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这村里怎么一下就冒出来那么多的恶魔,他们毁地铲苗不说,还要摔死一个小猪仔。
若溪把小玉送回家,就来陪碧野,二裘说今晚不要离开,他找人来给碧野治伤。
若溪说:“毓兰去求队长了,裘队长去给你找人治伤。”
碧野说:“你也去了,谢谢。”
若溪说:“小玉要来看你,被迷糊打了。”
碧野说:“她真傻,她又不是医生,看我有什么用?白挨一顿打。”
若溪说:“那我呢?我天天守着你。”
碧野说:“你是我的亲人。”
若溪说:“可我告诉人,我是你的未婚妻,你会娶我吗?”
碧野说:“你会嫁我吗?好像不会。”
两人相互注视着,笑了,淡淡的。
半夜的时候,三裘带着也山拜老人来了,老人让三裘把碧野绑起来,在碧野的腿上擦了自己配制的药水,捏他的腿,碧野疼得一次次昏过去,若溪疼得一次次落泪,骨接上了,也山拜老人拿出了些柳树枝,用刀削去一面,一根根按一定的间距用皮条缠在碧野的伤腿上,敷了他自制的药,又用纱布裹了。碧野感觉不是很疼了,也山拜老人把一些药递给若溪,嘱咐三天换一次药。
若溪想起了杨小玉,每天煮汤给碧野泡脚。?自己也要每天给碧野消毒上药了。
老人在地上画了些什么,从一个小皮囊里抓出一把羊粪蛋,撒在地上,数一数,捡起来又撒下去……如此三次。又铺一小块花毡,脆上去,面向西,匍匐再三,嘴里念叨着,好大一会他才起身,说:“**保佑你,孩子,很快会好的。”说完就推门走了。
若溪悉心地呵护着,碧野恢复的很快。他非常感谢若溪,以后人爱说感恩,对就是感恩。而若溪不喜欢碧野的这种感恩的态度,她觉得碧野就该,总之不是感恩。
十几天碧野就能拄着柺下地了,若溪紧绷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
在碧野能拄着柺杖下地的时候,那个猪头不见了,几个小喽啰,没干什么事儿,整天打扑克,有人说猪头被调回去了,有人说偷偷回家了——他的家在很远的一个县城。
不久那个小分队就辙了,为什么撤了,跟为什么来一样,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问出点啥事儿来,可咋整。猪头带来的那几个人,也只是些孩子,跟碧野差不多大,他们后来喜欢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也不知哪个小芳喜欢他们,反正小玉不喜欢。
阎鬼的什么队没有动静了,好像“蜇伏”了,等待着雷声。
碧野的事好像是不了了之,本来也没什么事,这如果放到很多年以后,碧野这应该叫见义勇为。只是那条腿是好几个月才好,不过没留下什么明显的后遗症,确实得感谢若溪的呵护。
都说也山拜老人是神医,很多人想去找他看病,也山拜老人进山放牧去了,没人知道在哪里。
碧野这两条腿,饱受了磨难,又站直了,若溪不信也山拜老人的羊粪蛋和祷告,但坚信老人说的话——“很快会好的”。
因为大龙口扩了渠加了坝,灌溉用水很充足,带点黄粘土的沙地,上了羊粪,浇足了水,庄稼像吹了气似的长,只前段时间的闹腾,耽误了农时,大田里的野草不少,二裘说:“长草也行,总比啥也不长好。”
二裘又让各家把被毁的自留地补种了萝卜青菜。
田野是黄一片绿一片的,预示着一个繁忙的秋季即将到来。
男女老少,能下地都下地了,村里格外的安静,只有劫后余生的几只鸡狗,胆战心惊地偶尔叫一两声。倒是湖面上飞来很多大雁、野鸭,还有白天鹅,满湖地游着、唱着,给这寂寞的村庄平添了几分热闹。
迷糊不跟车了,换了野狗。三十多岁的野狗,没什么架子,总把碧野叫哥们儿,他不是唱就是说,反正嘴不停着,这不,又说上了:“喂,哥们儿,你跟迷糊娘子那个了没有?”
“那个,是哪个呀?”
“嗨!装啥呀,就是睡觉,你们睡了没?”野狗那双三角眼发出期待的光。
迷糊娘子在正萝卜地里拔草,好几大捆猪草就放在地头,碧野跳下车,把那些草捆子往车上搬,野狗也来帮忙,迷糊娘子抬头看看,又低头拔陇沟里的草。啪!长鞭在半空甩个脆响,碧野赶着车回村拉化肥去。
“我想你也没,看你这样,就是个没熟的瓜。唉!好一朵鲜花,栽在白碱地上了,迷糊不中用,这小娘子可是守活寡喽。”
“你怎么知道?”
“老单身汉们谁不知道呀,他有病,男人的病,可能是穿毛线裤衩落下的。你说这种人娶媳妇干啥呀,不是害人吗?唉!”野狗喟叹着。
碧野听了心里不舒服,野狗也没再往下说,他又唱起来:“……没过门的亲戚难讲话,怎好张口……”
回到村里,把迷糊娘子的猪草挑到她家草棚子上,就去装化肥。在队部库房,有人找碧野,说是有公社干部来,要找他谈话,让他快到大队办公室去。碧野让野狗少装点化肥,赶紧送地里去。心想,可能是鞭打猪头的事还没完吧,说不定又要关起来,忽然想起也不知是哪们前辈说的一句名言,或者叫一口心灵鸡汤——人生天地间,有时也难免会给抓来抓去的,妈妈的。
公社来的干部不是别人,是云燕儿的娘眼镜田蛙,像田蛙一样的眼镜。
眼镜可是福态多了,草绿上衣蓝裤子,留着短发,军帽扣在后脑勺上。她见碧野先是寒暄,寒暄之后便讲了革命形势,之后便讲到碧野的问题的严重性。
“看,你多冲动呀,自己的家庭背景不好,也不收敛些,打了小分队,公社正要查这件事,又有人写了你的十大罪状,送到公社了,我是以名誉替你担保呀。对了,听说你还有男女作风方面的问题,那肯定是造谣,可无风不起浪呀,你也该注意点儿,你再有这方面的事,我就不好替你说话了,公社秦主任可是最恨作风问题的。”
她从黄书包里掏出一张纸,说:“你看这个,这是我费了很大的劲才争取到的。”
碧野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那张纸,上面印着“学员推荐表”的字样,还盖了好几个公章。
“这是……”碧野疑惑地望着她。
眼镜站起来拍拍碧野的肩,“傻孩子,这里我专门为你争取的,给你争取这个名额还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你的名声。”
碧野呆坐在板凳上,神情有些恍惚,莫名其妙呀,这难道是在做梦,好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
眼镜踱了两圈,晃得碧野头晕。她突然停下来,表情十分严肃地说:“只要你们66主任再往上盖一个章,你就可以拿着这张表去报到上学了,但是你必须同云燕儿断绝一切来往。你是救过云燕儿的命,可我这次也救了你,公社秦主任指示,不再追查你的问题,我还给你争取了上大学的名额,也算是救了你一命。云燕儿现在已经转成城市户口了,县里领导很重视她,你要好好想一想你的处境,咱们两家现在完全是不同的两个阶级。你不是爱云燕儿吗?爱她就要为她着想,不能毁了她的前途。”
“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来往。”
“那就好,你在这个声明上签个字,保证以后也绝不会和云燕儿有任何来往。”
碧野签了字,连同那张盖着红印的推荐表一起放在桌上,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那也可能真是碧野改变身份的一个机会,但他没有抓住。
野狗只送了一趟肥,又差点惊车,二裘把碧野一顿臭骂,他只好委屈了黑旋风,下午加速多拉了两趟。
在师傅家吃过晚饭,天已经黑透了,碧野心里烦,走到湖边,坐在沙滩上。星星眨着眼,映在湖水里,晚风凉爽地吹着,飘着水草淡淡的腥味儿,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雁叫。据说大雁是天生就成双成对的,失去伴偶的雁是孤雁,孤雁白天飞在雁队的最后,常发出划过长空的哀鸣;夜晚要孤独地站在高处为雁群放哨,它不仅受到异类的威胁,更受到同类的歧视凌辱,常在失去伴偶后不久就会比伴偶更悲惨地死去。
天上有一道流星划过,好像是落在了湖水里。有人说天上坠了一颗星,世间就生出了一个人;也有人说世上一个死了,天上就会坠落一颗星。天上有多少星?世上有多少人?数不清。哪一颗星是云燕儿,碧野猜想着,应该是很亮的一颗;哪一颗又是自己呢?碧野和云燕儿本不属于一个天空,可他们为什么要相遇呢?
碧野用脚抹平了一小块沙地,伸手折一根灌木枝儿,在沙地上随意地写起字来。
——愿你快乐地飞翔,
青云托起你的翅膀。
更高的天是否更湛蓝,
那里或许有你向往的天堂。
我是小草,
长在贫瘠的土壤,
如果没有被踏死,
请你飞累时,
能来到我身边歌唱。
如果哪天我变得枯黄,
请你把我衔去,
做一个小窝,
愿你
在窝里睡得安详。
……
哗——哗——有人蹚水的声音,看那在湖光中的身影很美——是迷糊娘子,碧野忽然想到了野狗的话也可能不是胡说八道,她不会是活够了吧?碧野也不知是怎样从灌木丛下跃起的,是以怎样的速度跳进湖里的。迷糊娘子好像是喊了一声,也可能是没有喊出来,就被碧野给拽倒在湖水里。他把迷糊娘子拉起来,迷糊娘子颤抖着说:“搞什么鬼哟,吓死我喽,吓死我喽。”
“你不能这样。”碧野紧抓着她的两肩说。
她看着碧野,愣了一会,咯咯地笑起来,“热的一身臭汗,睡不着,跑来冲个凉,看你神神道道的。”
碧野这才发现,她只穿了件很短的小背心儿、三角裤。碧野松手就往岸上跑,被迷糊娘子一把拉住:“跑啥子跑嘛,你在这儿我还胆大一些,到深点水里洗洗,这还不过膝盖的水,脏兮兮的,人家怎么洗吗?这么晚了,都睡得像死猪似的,没人来的。”
“你也不怕小分队的开枪打你?”
“人都不见喽,还怕他个鬼哟。真的好爱你哦,敢为我舍命,这辈子活得值了。”?杨小玉搂着碧野,狠狠地亲了一口。
碧野把她领到了齐胸的水里,她就拉着碧野的手,全身浸在水里,趴着,仰着。
“好舒服呀,在老家,每晚都到塘里泡到起,来这儿不敢下水喽,人说‘近怕鬼,远怕水’,一点儿也不假……在老家从小要背背篓儿,背弟弟妹妹。背大点喽,就要背种背肥上山,再从山上把粮和草背下来。背着背着就嫁人了,嫁了人,又要把自己的娃儿背起,上山干活,闺女长大点儿,又要背上背篓儿……一代又一代,女人就是背篓儿,我小时候就想,一定要出那个山沟沟,就是个瘸子瞎子我也嫁,只要不再背背篓儿……我只想多攒点钱,让他到大城市里去看病,他把个钱看得比命还重,锁在个小箱箱里,硬说他没得病……没得病?我到现在还是黄花闺女……”她那脸上也不知是泪珠儿还是水珠儿。
“快回去吧,要是让人看到了,又该找麻烦了。”碧野把她拉起来说。
她拧了拧头发说:“我才不怕,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就是怕对你影响不好,那个若溪对你挺好哩,可人家是城里的人,你们不可能的,还有那个叫什么燕儿的,演戏的人,是靠不住的,唉!等好点了,你也攒点钱,姐到老家给你领个漂亮的来,不比她们差。”她自称是姐,嘿,真不错。
上岸,她脱湿的衣服,换了干衣服,动作很快,就当着碧野的面儿。碧野正目瞪口呆,小玉穿好衣服,她搂过碧野来亲了一口,转身跑走了。
若溪正从不远处走过来,她站那儿有一会儿了。若溪拉着碧野的手往回走。她说:“你还没有擦药,我到处找你。你怎么敢下水啊,这不行,伤脚万一着凉,老了就麻烦了。”
“我以为她要……”想起刚才小玉没有穿衣服,碧野有些不好意思。
若溪说:“你啊,总是要救人,不知道最需要被救的是你自己。杨小玉她过得好好的,怎么会投湖?”
碧野说:“她过的不好。”
若溪说:“就你过得好,你去帮她好了,他丈夫打她,你帮她去打她丈夫啊。这世上的事情不是都需要你帮助的。你能不能帮帮我,帮我照顾一下这个叫碧野的,少惹事,让人省点儿心。”说完息顾自的往前走,碧野跟在后面,要去若溪那里擦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