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母外出劳作,总会对我说“好好看着家”,那家的意义只是一个很简陋的房子,在我的意识里,每个家总是由不同的房子标志着的。
记忆中东北乡间的祖屋不知是什么年代造的,土坯墙青瓦顶。东屋一条大炕点据了大半个屋子,暗红色松木炕沿儿磨得圆润光亮,炕上一张大席一直铺到南墙的窗台边儿上。冬天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炕烧得热乎乎的,趴在窗台上张大嘴巴哈气,化掉玻璃窗上的霜花看外面雪花飞舞是很惬意的事情,别的人家窗上都是糊着麻纸,没法清亮地看到外面。我的父亲给祖屋最大的贡献可能就是把那纸窗换成了玻璃。他那时在钢城包头工作,没能让祖屋变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他自己却变成了右派,先是回到了祖屋,后来又带着我们背井离乡走新疆了,只有奶奶跟门前那棵大榆树守着祖屋。奶奶在我们们离开故乡九年后也永远离开了。四十多年了,我不知道祖屋是否还在,父亲回过老家,他从不讲祖屋,祖屋只能平添游子之愁。
可我还是常常想起屋子,岁月在记忆里被一个个屋子标志着。
来新疆的路很远,火车不知坐了多少天,后来换上了汽车,在白雪皑皑的戈壁上颠簸了五天我们到了一个叫做“哈拉沟”的村子,那村子很特别,有一些圆木摞起四四方方的房子大多是哈萨克人的;有一些干打垒的房屋,是很早来的所谓老新疆的;还有一些就地挖起的草皮子块码起来的房子,是早几年从内地来的,人称老盲流的;那些在高点儿的地方或是沙包子上挖的地窝子大多是刚来新疆的人,也就是新盲流住的。房屋零零散散,全都矮矮地趴在那里,屋顶有很高的铁烟囱,冬日里整天冒着烟。屋内暖烘烘的。当时,地窝子在新疆北面的农村是很普遍的一种民居:选个较高的地儿,最好是一面坡向阳的地方挖下去,四壁要挖得齐刷刷的,再抹上草泥,刷上白土,顶上柱子架上梁,白净的芦苇可劲儿地往上铺,芦苇上再铺上柔软的麦草然后抹泥盖土,这地窝子就成了。 大多数人家的地窝子间数并不多,多了也没什么用,能睡下一家人就行。除了睡觉,在屋里的时间就不多。冬天滑爬犁,套兔子;夏天钓鱼,游泳;春天捡野鸭蛋,挖野菜;秋天采菱角,烧包米:都是很好玩的,说不上幸福,倒也快乐。
后来因为父亲被管制劳动的地方变动,我们搬了几次家,也就是换了不同的地方,住大致相同的地窝子。那年头的口号是先治坡后治窝,老百姓以食为天,在农村窝并不十分重要,我在地窝子里渐渐长大,我们住的最后一个地窝子是我挖的,建地窝子不叫盖,叫做“挖”。
1978年恢复中考,经过两周复习,三场考试,几番政审,我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身分离开了地窝子,到县城里上中师,不久,父亲平反了,我的家人也都离开了地窝子,也离开了我们住了十几年地窝子的地方。
后来我到离县城很远的乡下去教书,学校是一排快要倒的土坯房,有一间教室很特别,形状像一个很大的蒙古包,墙是用篱笆编起来的,里外抹上草泥,屋顶是用椽子一层层架起的穹窿。一个用汽油筒做成的大火炉支在屋子中间,学生围着火炉坐着,我就在这个教室里给孩子们上课,那时我充其量也就是个大孩子,我的宿舍是这篱笆房旁边一个土屋,进到里面刚能直起腰,支了好几根顶柱,墙裂了缝。刚到的那天晚上我是戴着皮帽睡觉的,那夜刮风,雪从墙缝吹进来,落满了我的被子,那房子有个好外,就是不用担心煤气中毒。当时真有点想念地窝子,也正是因为有住地窝子的磨炼,也并不觉得苦,第二天用草塞了墙缝,抹了泥,在那间屋子过了一个冬天。
那时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电,人们除了劳作、睡觉之外,就是串门子,你不串也会有别人串到你的屋子里来,“家”除了睡觉之外的时间是开放的,开放的屋子从本质的意义上说不能算是“家”,那里的人见面打招呼都是说“有空儿到房子去玩儿”,不说“到家里去玩”,细想起来老百姓的表达真是太准确了。那样的环境下容易早婚,结婚能使房子更像家。春暖花开的季节我恋爱了,是爱情的力量,那个夏天我用土打墙在校园边儿上盖起了三间房子,又打了个院子,装了大门,后来我的宝贝女儿就在我盖的房子里出生了,她五岁的时候,我带着她在房子的周围栽了沙枣树,沙枣树很快就长成了一道绿色的围墙,开花的季节小屋周围就弥漫着清香,小屋里充满家的温馨。那个小土屋我住了十四年,我离开那个小土屋时只带走了我的女儿,那个小土屋就贡献给了学校,成了单身老师的宿舍,后来因为失修终于倒塌了,前些时候我曾回去过,小土屋已经没有痕迹,只有那些沙枣树和校园里我亲手栽白杨树彼此顾盼,见证着我青春的赤诚。
从乡下来到县城里,我们从一处搬到另一处,没有自己的房子,我牵着妻和女儿的手,三个人相互关怀扶持着确也幸福,但总像是没有家。为了女儿上大学学校集资盖楼,我们没有要,学校校给了我们一间闲置下来的大教室,是很高大的土屋,在里面隔出了三室一厅,自己装修了一番,常有邻居来谈天下棋,有时乡下的朋友来,总要喝上两杯,屋里常常响起欢乐的笑声,我教了近30年书,那些农民朋友还一直把当作他们的哥们儿,虽然住在县城里,感觉还是农家。在中国的很多地方,特别是大西北,土屋是农家的标志啊!
我的门前有很大一块空地,圈了个院子,盖了小房,女儿上大学走时,养了两对鸽子,几年功夫就成了一大群,每天在天空盘旋,妻很精心地喂养着它们,那飞翔的白鸽常让我们想起女儿。鸽子飞累了就落在屋檐上,而女儿却越飞越远了。
去年,我的土屋被拆了盖了楼房,我终于搬进了新楼,简单地装修一下,朴素而雅静,妻很爱惜这房子,总是不停地擦洗,她很爱养花,或艳丽或素雅,窗台和几案上随处可见却毫无零乱之感。家漂亮了就几乎再也没有人来串门,我慨叹楼越盖越高,天越来越小;人越住越近,心越离越远。看到城里人都装了防盗门,有的还在在窗上焊了铁栏,更有甚者是那些富贵人家的高墙深院,门前有了保镖,拴了大狼狗,铁门铁窗,如果再在高墙上装了电网,唉!看一眼都知道这富贵不是好享的。
我现在房子面积比以前小了,我跟妻空间大了;工作仍然很忙,我跟妻亲近的时间多了,家是家人亲密温馨的私人空间。家是开放的,要常有亲朋来访,我们每天要从家里走去,走向社会,为社会做事,也从社会获得我们的生存所需;家又是封闭的,但不要戒备森严,我们要时时记着回家,创造并享受没有外人打扰的温馨。有很称心的房子,家才会更温馨幸福,但豪华的房子并不等于幸福的家。住在一个房子里的人要相互珍爱,家才会越来越好。
我曾到从前住过的乡间去访旧,地窝子连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了,农家院都很大,有不少砖房,我提起当年住的地窝子,有人说地窝子还有一处,在河边,离村子有四五里路,一个外号“老犟”的怪人住在那儿。老犟四十多岁上死了媳妇,那时他还住着地窝子。二十多年了,他把三个孩子养大成人,自己也盖了新房后,却到河边挖个地窝子,地窝子分两层,他把妻子的尸骨从坟里取出来安放在地窝子的下层,他住上层,他六十多岁了,身体很好,看上去也很快乐,老犟说他死后就跟他妻子一起埋在这个地窝子里,这里是他永久的家。我想那正是一座活的坟墓,有人把家变成坟墓,有人把家变成监狱,这并不在它是简陋还是豪华。
房子和家,让人沉重的话题,在这沉重中,我祝福天下人都有一所好的房子,更要一个好的家。
2006年8月于布尔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