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到一楼，陈律师给前台打了个招呼，“晓晓啊，在所里守着，我和这位出去一趟，等下就回来。”
“知道了爸，去吧去吧，我不会溜的~”前台姑娘快乐的昂起了小脑袋，向着陈律师一笑，虽然现在是阴天，没有阳光照进来，但是小姑娘的两颗小虎牙依旧显得极为洁白，显然，听到她老爹要出门了，她极为开心。
陈律师板了板脸，有些严厉的说道：“在所里好好复习，今年下半年就要考试了，去年就没考上，你看看刘耀飞那小伙子，你还想让他再等你一年啊？”
闻言，小姑娘头低下，嘟起了嘴，“知道啦老爹，你不是还有事嘛，快去办吧，别让那位叔叔等的不耐烦了。”说罢坐下又开始在电脑上点来点去。
和苏启明一起走出事务所，事务所门口停了一辆老桑旅车，陈律师掏出钥匙打开车门，一边启动汽车一边对坐在副驾的苏启明说：“我女儿，林晓薏，过来帮着干个暑假的活。很聪明，也很孝顺，可以说什么都好，就是爱玩。去年大三考研没考上，她男朋友考上了，今年说什么也要再战一年，我还是挺支持她的，就是这孩子没什么自制力，回来在我所里干暑假工我还能在旁边盯着她一下，在大学里就彻底废了，她男朋友也管不住她。”说到这里，陈律师嘿嘿笑了两声，车子驶向了开往公墓的路上。
苏启明不知道为什么兴致不高，也不接话，闷闷的坐在副驾驶，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问道：“陈律师，我老婆要是投胎转世了，是不是就再也记不得我了？”
陈律师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定，也没侧头，在沉吟了一会后回答道：“是的。”
苏启明更加的忧虑了，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如何形容，眼睛有些无神的看向窗外，说道：“我真的很喜欢她，在她刚走的那段时间里，很多次下班回家之后我都很自然的叫一声‘老婆，我回来啦。’但是再也没有那个她从房间里面蹦蹦跳跳的跑出来回应我了。”
陈律师依旧很稳定的开着车，从市里到公墓是一条直道，路两旁栽种着榕树，笔直的像没有尽头。
“真的，以前我不信，我还和她约定过，就是男女朋友之间开玩笑，说那天另一方要是不在了，一定不能太伤心。我当时给她说：‘好啊，哪天要是老婆你不在了，我肯定不会伤心，我立马就去找个新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呀，明年我们就结婚了。’她还很生气，还说她要断了我这个念想，说一定要活得比我久...”说到这里，苏启明转过头，看向陈律师，“陈律师，你知道嘛，在刚刚失去她的时候，并不是最伤心的，但有天晚上我口渴了，起床去客厅倒水喝，回去的时候发现床上没人，然后我去厕所找她，发现她也不在，我意识到了她好像真的再也不在了，我一下子就崩溃了。”
“我知道。”陈律师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我知道的，她再不会参与进你的生活中，曾经的点点滴滴只能存在回忆里，当你再看到熟悉的场景时，你们相处的画面会扑面而来，那时候才会瞬间悲伤没顶，我知道的。”
“我看的很多，知道的也很多，我明白所谓鬼只是一个人告别自己肉体的另外的存在方式，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点，追根溯源，我们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分离。”陈律师的手将方向盘握的更紧，“但是我依旧接受不了所爱的人的离去，当他们的灵魂从卤门上漂浮出来的时候，当他们的眼睛彻底失去光泽的时候，当他们的脉搏彻底停止的时候...”
“我知道他们变成了鬼，可我还是希望它们重新变成人。我比谁都希望他们以人的姿态继续陪在我身边。”陈律师难得的说话很快，“因为对‘人’来说，是他们陪伴我们，但是对‘鬼’来说，是我们束缚它们，无论它们的主观意愿是什么样的。”陈律师又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是规矩。”接着像是为了照顾苏启明情绪一样，补了一句，“没有办法，规矩就是规矩。”
苏启明沉默。
不一会儿，陈律师将车拐进了路边的一个停车场，今天不是什么祭奠的日子，停车场很空旷，同时这边也没有像市区一样的在下雨，甚至连太阳也悄悄露了个脑袋出来，洒下一片阳光，让停车场水洼洼的地面反射着金光。
“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期盼什么。我并不反对那样做，说实话我也有过那样的想法，甚至那样实践过。”陈律师打开车门，走下了车。
苏启明依旧坐在车上。
“不过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陈律师站在车旁，一只手倚靠在桑旅的车门上，下午的阳光让他的影子显得很短，他对还坐在副驾的苏启明继续说到：“鬼和人是不一样的，中阴身还好，毕竟持续时间不长，而游魂纯粹是一颗定时炸弹，必然的痛苦，不要再去承受第二次了。还有，你不觉得你想的太过于遥远了么？我们现在甚至还不清楚小鬼的身份。”
苏启明转头望向陈律师，双眼挂着泪痕，很无助的说：“我只是...我只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能感觉到那个时间的到来，可我一想到那个做决定的时刻我就很无力，陈律师，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可以给我讲讲你的事情嘛？”
陈律师笑了笑，阳光完全的笼罩住了他，让背着光的苏启明看不清楚他那个笑真正的含义，只能听见他说：“好的。”
...
在公墓的记录单里，二人并未能找到当年夭折在秋季的小孩的名字，据公墓的工作人员说，实在太过于久远了，再加上这块公墓经历了两次合并，从其它地方迁过来不少坟，只有等他去档案室里找一找，问一问当年的老同志，大概需要一两个小时的时间。
陈律师看了看表，现在不过三点钟出头，就自顾走出了档案室，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两束鲜花，塞了一束给苏启明，说：“去吧，去给你的未婚妻墓前放一束。”
苏启明接过花，有些迟疑，“她的魂魄并不在这里啊？”
陈律师笑笑，那双深邃的大眼都弯了起来，指着公墓里许多坟前都放着的鲜花：“有多少魂魄是真的在这里的？”
“这束花是表达的我们的情感，是我们对里面躺着的那位曾经为‘人’的追思，是我们对分离的不舍，你必须要习惯，你未婚妻已不再是人了，她无法真正接过你的鲜花了。”陈律师转过身，向着公墓的一个地方走去，话语飘荡而来：“所以它在不在这里，和你给不给她的坟前献花，有什么区别呢？”
苏启明立在原地，捏着花的手微微颤抖，一会儿后，他像是想清楚了什么，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当陈律师再次在档案室看见苏启明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仿佛笼罩在他头顶的那片阴云像今天下午的天空一样，被太阳破开了一个口子。
这个时候公墓工作人员的查询结果也出来了，当年死去的孩子叫赵志安，在公墓的C区14排6座。
二人正准备动身前往，那位看起来就较为年长的工作人员突然问道：“你们和那个小孩是什么关系呀？为什么这么久了都还过来问他？”
陈律师一时有些语塞，苏启明却答道：“我是当年那个孩子的同学，也是很要好的朋友，他出事那年年头我就转学了，说起来，这么些小学同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他是我刚进小学一年级第一个认识的人。”
“哦哦哦，这孩子当年送来的时候我有印象，哎呀太惨了，他妈哭昏过去好几次，不过也是，谁看到自己的亲生骨血肠子都快出来了，整个人像个破娃娃一样的不难过的撕心裂肺呀...真的造孽哟。”年长的工作人员依旧可以回忆起时隔二十多年的惨状。
“唉，谁说不是呢...谢谢你啊大爷，我这边也去祭拜他一下。”苏启明打着哈哈，就想往公墓里那片区域走，却突然被陈律师一把拽住。苏启明转过头，疑惑地看了看陈律师，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大爷，刚才您说，这个孩子肠子都快出来了？”陈律师问道。
“是啊，太惨了。”年长的工作人员仔细的回忆了一下，“肚子上破了个大口，脖子也断了，左手臂都快变成泥了。就剩点皮还耷拉在肩膀上，送过来的时候血都流干了，整个尸体都是那种灰青色的。”
陈律师还想再确认一下，“那您知道他的死因嘛？”
“知道的，这个当时送尸体过来烧的殡仪馆的人就有说，是被大卡车撞死的，国庆快放假了，小孩子高兴，回家的时候没看路，被一个大卡车轧死了。”年长者告诉陈律师。
“什么？他不是淹死的？？？？”一旁的苏启明反应过来了，声音突然拔高了八度。
陈律师赶紧拉住了苏启明，向着两位工作人员道了一声谢，走出了档案室。
“看来，赵志安并不是站在你肩膀上的那一位啊。”公墓的停车场里，陈律师点燃了一支玉溪，深吸了一口，看着逐渐隐藏到乌云后的太阳，慢慢的对苏启明说。
苏启明也倚靠在桑旅的后车门上，有些一筹莫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