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诏在锦帕的最后说:他能死在自己的弟弟手里,此生都无憾了。
他还说:这天下,必然会是大祈的天下。而且,必然会是个和平的天下。怪不得他死之时,看着并无半点遗憾。
苏子陌忽然想起,苏诏曾经与他谈论过江山社稷,那时他们都还不过八、九、十来岁的小毛孩子罢了。
苏子陌说:“父皇为何总是想要统一天下呢?邺国与祁国各自统治自己的国家,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不就好了吗?”
苏诏说:“这所谓的天下太平,只不过是表面上的天下太平。每个人都有野心,权力越大,野心也就越大。看到比自己好的东西,就想掠夺,看到自己没有的东西,就想得到,这是人的本性。到了那时,就会有战争,而受苦受难的,就只有百姓。所以父皇才说,迟早都要面对的事情,就早些去面对。换句话说,倘若我们国家不想统一天下,便迟早会被别人统一的。”
苏子陌说:“既然如此,那么让父皇和那个邺国的皇帝打一架不就好了?谁打赢了,谁就得天下不好吗?”
苏诏:“……”
他真想说:“你个小孩子懂屁。”但后来想想,觉得他这次就是为了告诉他他不懂的东西,所以耐着性子说:“少谦(苏子陌,字少谦),你要记住,这个天下不是苏家的天下,而是全天下人的天下。我们不能替他们决定他们的命运,而需要他们自己为了自己的将来抗争与拼搏,我们只是为他们指引一个方向,至于他们要如何,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世上的和平之路是一条用血肉铺成的路,为了到达对岸,就必须要有人去牺牲,这些你懂吗?”
苏子陌摇摇头:“就没有一条路是不用杀人的吗?天下的人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有些人就要去牺牲呢?如果都要去牺牲,为什么我们皇家的人就那么宝贵,不能牺牲呢?大哥,你说这天下不是苏家的天下,那为什么父皇可以掌管人的生死,娘娘们可以随便的屠戮奴才?为什么他们见了我们要下跪,我们的无礼要求,他们也要遵守呢?”
那时候的苏诏不能回答他的这些问题,因为他也横竖不过十岁,他只是知道,君王不能见小仁而舍大义。
只是等他终于能够回答他的这些话时,兄弟二人,却终不能再像当初那般坐着谈心了。所以他选择了用行动来教苏子陌这个道理,让他明白,所谓的妇人之仁,只不过是将国家带向灭亡的一条不归之路罢了。
不过,如今的苏子陌要夺天下,不是因为他真的理解了苏诏的那些话。他只不过是觉得应藿作为大邺的皇帝,却不知将大邺的百姓放在第一位,不行仁政,让百姓处于危难之中。他怜悯天下所有的百姓,才会想要救他们于水火。而苏诏的死,的确是教会了他何为大仁大义。人命虽珍贵,但当生与义不能皆得之时,就该舍身而取义,这也正是祁国的百姓选择走的一条光明之路。
苏子陌叹了口气,对辛颜道:“本王不是执着于整个江山,而是受了天下人之托,如今我的命已不是我自己的,所以,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辛颜听了苏子陌的话,早就已经泪流满面。她恨了苏诏这么久,却终究,恨的是一个好人。
她行了个礼道:“王爷,明日奴婢能去看看先皇么?”
苏子陌点点头。
夏日的风已经变得暖和了,透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却终不能带走苏子陌身上的寒气。
三年之后,苏子陌终于破开大邺的王都下淮。而这之后,他又先后讨伐了沥国和晋阎国,完成天下大统。
战争期间,苏子陌曾因为一时大意,而掉入了敌人的陷阱之中。
而他的亲信部队远在十里之外,身旁的士兵或死或伤。他以为自己将会死在这个地方了,这时,却忽然来了十五六个人,他们的穿着十分怪异,男子穿的是对襟上装,裙子很短,不似中原男子的衣袍。衣服上的刺绣也十分独特,是中原所未见过的手法。而这队伍之中,以轿子抬着一个女子,穿着浅色右衽上衣,沿托肩、袖口及右大襟边缘精绣花鸟、花草图案,头上戴着一个银冠,冠上镶嵌着各种银花,脖子上戴着一个项圈,由小到大一共七个,呈四棱突起,绕如螺旋,平面上錾出各种花纹图案。腕上戴着一对镯子,也是银制之物,花纹十分讲究,看得出是精心制作而成的。她的面上戴着一块薄纱,让人看不清她的样貌。额中间绘着一朵祥云,样子给人说不出的高贵与圣洁。在这个女子旁边的马上坐着一个男子,面如冠玉,清雅脱俗。
按着这些人的穿着,苏子陌觉得,他们该是沐绌国的人。但是沐绌国一向都不外交,闭关自守,沐绌国更是有种说不出的神秘,让人不敢结交。
不过,苏子陌知道这支队伍必不是为救他而来的,大概只是路过而已。
兴许大多数人看到这样的场面,都会刻意避开,绕道而行。只是,他们却并不是,步调一丝也没有乱,继续前行。
战场忽然安静了,只听到那女子轿下的铃铛随风响起的清脆的叮当声。
他们走得不快,苏子陌却觉得那里十分奇怪。待看清楚了,才发现,抬着轿子的那些人,脚步全都是虚浮的,并不真正着地,面上并无丝毫的吃力之色,由此可见,他们的轻功极高。而骑马的那个男子,看着文弱,仿佛书生,也完全觉察不出有丝毫的内力,只是,他居然能这么轻松的握着这么多的高手,可见,他并不如他的外表一般简单。
所有人都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们走来,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这时,却忽然听到有人喊道:“什么人!还不快滚!”
说这话的是邺国的一个副将,大概他觉得如今邺国人多,人多就有欺寡的资本,何况战场这种地反,自然也是不能由人干涉的。
他的一句话,让所有邺国人都反应了过来,也随着副将附和。这时,却见那个清雅脱俗的男子眼睛一抬,站在最前面的几个邺国的兵便忽然被断了喉咙。
邺国人一瞬间十分恐慌,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不过苏子陌却是看清楚了,那个男子的轻功委实了得,那短短的一瞬,他便已经离开过马匹,而又回来了。
而这便让他想起了在棠县时候救过自己的那个男子,轻功也是一样了得,只不过他当初问他为何要救他时,他却只是说,是受人之托罢了。
苏子陌将眼睛落到那个怪异的女子身上,忽然觉得她十分眼熟。
经过方才那一下,所有邺国之人都不敢在有所动作,只是看着他们离开。而苏子陌便借着他们离去的这段时间,带着部下逃了出去。
苏子陌忽然觉得,那些人是有意在帮自己的,虽然,他找不到理由。
只不过,这件事情过去不久便被苏子陌淡忘了,因为也着实没有记着的必要。
一切尘埃落定,小皇帝也已经五岁了,在公孙宜的教导之下,剑术了得,学问不提也罢。
大祈定国之后,改年号为天齐,功臣各得其赏,叛将却也不斩杀,只是流放关外,苏子陌辞去摄政王一职,继续当他的漱清王,但这却并不代表他不理朝政,而是以臣之身份,助小皇帝治理天下。
至于邺国皇室人员的下场,据说应藿在祈国大军破开下淮时便与自己的宠妃服毒自尽了。几个皇子在战场上用尽所有的力气而亡,而六皇子应辰烨因为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无法生活,于是带着自己的部下自给自足,开荒种田,饲养鸡鸭,听说自己的邺国国破时,他只是笑了笑,对此不做任何言论。当苏子陌的大军到了他的这座小城之时,他说降,不过也正是这个英明的决定,救了他的一城民众。
至于四皇子,自己反省了自己的一生之后发现自己一无是处,没对国家作任何贡献,而自己与所爱之人终究得不到好结局,于是拿了只笔,过着醉梦一生的流浪生活,不过,也因此造就了一代画家。
至于三皇子应辰誉的去处,却是无人得知。有人说他已经战死,有人说他已被俘,又有人说,他带了一小队的邺国士兵暂时逃了,说是等待时机,卷土重来。
这些揣测,都随着祈国开国大典的举行,而变得无足轻重了。
开国大典结束的第二日,苏子陌便穿了一身鲜红的喜服,抬着八抬大轿,来到了秦家镇。
世上最美之事,不过就是既得天下,又得美人。
他庆幸应璃没有让他在江山和美人之间选一样,只是,到了神仙铺,才发现他自己将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
神仙铺里,只有一个齐申,再有便是应璃留下的一封信罢了。
他颤抖着从齐申的手中抢过那封信,翻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