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错落,江水如画。
有人曾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一句千古名句说的是郎才女貌的鸳鸯事儿,此处却要用在两个男子身上,实在是煞风景。可风景却是无辜的,毕竟这如画卷的一般的风景还是不错的。
清风拂明月,断崖迎万里湘江北去,有一素衣的十七小辈与一白衣的仙人正立江头。
二位相视不言,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最后二位俱是浅浅一笑。
“鸿蒙大人,此处的风光不错呐。”
鸿蒙挑眉一旁的西门,回道:“今晚的酸菜鱼味道不错。”
西门摆手,“哪里。哪里。”
“你可知为何领你来此处望这大江北去?”
西门摇头,“晚辈不晓得。”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这世道能与当年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这天地的风景了。”
西门讨巧回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鸿蒙点了点头,“不错,苏先生比我等高明的多唷。”
“那是自然,就好比当年那位函谷关倒骑青牛的前辈也不是高明么?只是,吾辈不争气呐,未能领会到当年的意境,否则也不会是当下这副田地。我西门并非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只是哪怕过了这一千七百三十七年,依旧记得那日羞耻,所羞耻的并非是老子七百二十年的为非作歹,于那狗屁的仙人祖坟上屙屎撒尿,而是这狗日的世道,令我痛心疾首。”
鸿蒙听见了西门的话,不过没有着急回话,而是顺着湘江那一盏盏的渔火瞧去,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这夜里的鱼儿真是有趣,难道就不晓得有渔火的地方有捕鱼人么?”
“湘雨,你瞧,那些鱼儿是傻么?”
鸿蒙从来没有过正经的时候,不过每次说些趣话的时候都有所指。西门若有所思的往江畔渔火望去,沉默了许久,才回道:“鸿蒙大人,晚辈明白了。”
鸿蒙一笑,“唷,明白什么了?”
西门得意回道:“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例如这鱼儿,始终不知晓这渔火的地方就有捕鱼人,一不留神可能就连小命儿都丢了,可忍不住,就是要去。反观这一座天下,吾辈修士犹如过江之鲫,俱是在修行之路上摸索。稍微有些天资的修士,可早些领会天地大道,稍逊一些的得瞧气运了,有些至死不成仙,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修行的尽头究竟是何,谁人又能知晓,就好比这成了仙之后,又是什么境界、什么地步,无人知晓。一辈子匆匆忙忙,这一座天下就好比这北去的湘江,而吾辈不过是那不知渔火是何的江鱼罢了。”
鸿蒙闻言啧啧称赞,不由得多看了湘雨一眼,哪怕当下白衣仙人的相貌是佯装出的,瞧不见真容颜,不过从其一对传神的招子里可以瞧出,对西门这一番解答颇是满意。
只是,鸿蒙一息之后又是神秘莫测的摇了摇头,与湘雨说道:“不错,你所瞧见的的确是这般,所领悟的道理也着实不假,如此天赋,九天十地小辈西门仙人也是实至名归、理所应当。”
“只是,只有这百年的光景,光是凭借这些是全然不够的。”
西门悬着的一个事儿,鸿蒙终于说出了口。
“要成这一座天下的第一人,必定要有违时绝俗的气概。湘雨,你瞧见那江畔的筼筜了么?”
西门扫去江畔那一株株随江风摇曳的筼筜,点了点头。
“筼筜即筼筜,百年后,千年后,万年后仍旧是筼筜。不为别的,只因它离不开水。”
“湘雨,你且再瞧湘江渔火。”
鸿蒙抬宽袍大袖,冲这北去湘江轻描淡写的一抹,随即映入西门眼帘的又是另外一副风景。
孤零零的黄月倒影扣在江面,一旁零零散散的碎星显得有些寂寥。
哪来的渔火与捕鱼人?
不过是黄月与零星罢了。
只是,那一江的鱼儿依旧聚在黄月下。
可怜的江鱼,跃出江面意欲一口吃下这黄月,实在可笑。
鸿蒙没有多说,西门只觉得好似又顿悟了些甚,只是说不出口。前者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颇具玩味一句:“一叶障目,断章取义。这不正是如今这一座天下的诟病么?”
西门如释重负的点了点头,与鸿蒙说话太是无趣了,总是喜欢弄一些花花肠子,一点都不痛快。只是,回过头一打量,“诶,狗日的,他娘的还真有道理!”
西门古灵精怪,尤其现在十七岁的年纪,还带有一丝稚气,问道:“那么,鸿蒙大人,是否晚辈的修行也是与这一叶障目一般,要修行与旁人不一般的修行,取三千大道之外的大道?”
鸿蒙终于哈哈大笑,拍了拍西门的肩头,“孺子可教也。”
西门大喜,“难不成是旁人修行需吐纳天地清辉,晚辈只需要喝一些西北风就可修行......如此一来,百年成仙也不是一剑难事儿。”
鸿蒙汗颜,也没与西门湘雨多说,只是从袖剑伸出一指来,二话不说,毫无征兆的点在这西门湘雨的眉心,口中念叨:“落叶颜色旧,我以春意覆人间。”
忽然,西门湘雨只觉周遭一股股不可名状的气流席卷而至,自眉心顺势而下。西门湘雨舌桥不下,还当大限将至,闭紧了一对招子,不敢动弹分毫。
三千零十七载从未如此透彻,只觉眉心之下有一羊肠小道,曲径通幽,西门湘雨索性一步行了过去,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桃花树上结桃花,桃花落下桃花池。
一方幽幽的池子,共分五色,天晓得这是何物?
忽然只见,桃花池旁有一桃花树,桃花树下有一悠然自得的白衣仙人正摇扇哼小曲儿。
“鸿蒙大人!”
西门湘雨七魂丢了三魄,忙呼:“西门先生,你怎会在此?”
西门先生一指桃花池,笑回:“镜海里。”
鸿蒙大人冲着西门湘雨一字一句说道:“西门氏有子,名为湘雨,你爹娘可是耗尽了毕生的气运,将这天下清平都藏在了书卷里,自今日起,镜海五色桃花池,为你修行之池。”
鸿蒙湘雨听了西门仙人这话,如坠云雾,“镜海五色池,究竟是何物,至于修行,又当如何修行?以及,爹娘耗尽了毕生的气运,将这天下清平都藏在了书卷里,这是怎么个说法?”
鸿蒙大人没有急着说下文,而是一指桃花池,念叨:“平生最喜哪句诗?”
西门湘雨脱口而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寥寥数字出口,忽然间鸿蒙点出一指,只见周遭通明,体外山水瞧的是一清二楚,而就在湘雨这么一句诗出口后,骤然风雨欲来,这满江的翻涌不息,惹人心惊,江水扶摇直上九万里,遮盖了这方天地,他心心念念的望着,这就是随口一句所造就的么?
“落。”
一字落下,江水迸泄而下。
一滴水宛若一柄剑,十万江水有如十万柄剑。
盛世之景,仅一句而已。
叹为观止。
鸿蒙大人就喜看湘雨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笑问:“如何?”
那一袭素衣长袍的西门湘雨瞠目结舌,悠悠问道:“这就是我西门湘雨的修行之道?”
鸿蒙点头又摇头:“小道尔。不过是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本事而已。”
西门湘雨读书十百年,至于“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这八个字的分量还是明了的。
“从今往后,我西门湘雨竟成了口含天宪的圣人,言出法随颠倒是非。”
西门这般盘算着,随机又是默道一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只见,北去的湘江尽头,浩浩荡荡行来一匹一匹高大的铁骑,那一位位死士振聋发聩的嘶鸣,响彻湘江南北。
“落。”
一字落下,气势磅礴,这铁骑呼啸而至,齐齐将西门湘雨围了个周全,是密不透风,谁人都难攻破半寸。
“鸿蒙大人,难道那日你要考一考晚辈那书读的怎么样,敢情用处是在这里。大人不愧是大人,运筹帷幄,千里之外。”
鸿蒙讪笑,“其实,我认得你爹娘,还是熟人。你爹娘一生坦荡,为一座天下请命,只是奈何势单力薄,与你前世一般,败宰了三教九流之上的世俗之下。”
西门湘雨诧异,“三教九流之上的世俗之下?”
鸿蒙长叹一息:“不错呐。这天下可是大了去了,仙人之上更有一番新的境地,这时与你说道,为时尚早。”
“不用多言,只需告知我爹娘败在了何人之下?我西门湘雨定要讨回这公道。”
“若是你爹娘败在这世道下,当如何?”
“还这一座天下一片清净就是。”
“背负骂名,背得起么?”
西门湘雨捧腹大笑:“都是死过一遭的人了,还怕什么骂名?”
鸿蒙摇头苦笑:“免了。免了。如今你不过是个喽啰,就好说一些托大的话,也不怕步子迈的大,扯到了裤裆?”
西门倒是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一字一句回道:“扯到了裤裆又何妨,扯破了裤裆恰好在那狗日的仙人祖坟上屙屎撒尿。”
鸿蒙没有接这一句,续问道:“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全然来自于你这十百年的读书以及七年来的西门书院。如此与你说,你可明白,你该如何修行?”
西门湘雨会意,“明了。”
“是了。掬一捧池水,饮下罢。”
西门湘雨重返镜海,望了望桃花树的下无色池,有些纳闷,方才池水还有不少,只是当下却临近干涸,问道:“鸿蒙,镜海无色池,漏水?”
“笑话,你爹娘能留你一漏水的镜海么?你当这五色池水是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么?”
西门湘雨刹那牙疼,舍不得呐。
这些年来积下的池水,叫这一两句给消耗了七七八八。
委实,亏心。
弯下了身子,平静池水好似一面镜,西门湘雨于镜前左右打量,眉梢叠喜,浅浅念叨:“世上怎会有如此清秀的少年,罪过呐。”
一滴不剩的喝下了余下的池水。
约莫半刻功夫。
西门觉得有些不妙,身子骨大改往日模样。
清凉的池水入喉,却浮在其表。
滴滴浑圆的水珠将西门湘雨给围笼个全,好似是一件衣裳。
忽然,水珠之中浅浅有笔痕,中规中矩,横平竖直,是“西门湘雨”四个字儿,这字儿颇有意思,初披西门湘雨身子时候,字儿竟是流光熠熠,忽明忽暗,遂一个不留神竟直往西门湘雨肌下而去,再不见了踪影,有几分认主的意思。
镜海里成了一幅画,意境极高,朱砂色山河迟暮,白鹤观云,悠闲山川大河十万里,九天祥云低而不落。
约莫三两刻,西门湘雨盘膝而坐,腹中丹田牵连镜海,焦灼难耐,阵阵青烟缭绕,日月清辉不请自来,如丝如缕牵引进体内。
试问这世上何事最难?
成仙罢。
何故成仙难?
修行不易。
许多修士,数十年如一日,只为得天地感悟一息。
山野散仙,数百年如一日,只为获千古契机一刻。
驾鹤金罗,数千年如一日,只为寻万古不朽之道。
而一切种种,于西门湘雨而言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吃了一口池水罢了。
镜海五色池旁,西门湘雨不费吹灰之力。
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一段清辉。
二段已至,三段又有何难?
修行不过是喝水罢了。
......
八段清辉如约而至,已然夜半时分。
一番折腾之后,西门湘雨调稳内息,起身眺望湘江,一对招子写满了侠客柔情,呢喃道:“透彻。”
至于西门湘雨为何不平步青云,一举破入九段清辉,直入乘风境?心有余而力不足呐,修行的体量竟如此之大,五段至八段不过三段清辉,就已消耗了肚子里许多的池水,若是按照先前的估算,此间哪怕将这池水给舔了个干净,也是不可至九段清辉,于是他盘算,与其高不成低不就,不妨就八段为止,余下的池水也好作个逃命的手段,日后危难的日子也好留个后手。
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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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湘雨再回首,却发觉江畔断崖只余下了他一人,方才的鸿蒙大人早是没了踪影,寂寥江风吹来,他愁眉不展,不明所以。
一旁的青石上留有一封书信,其上清晰明了的写有“鸿蒙”两字。
是鸿蒙所留。
“西门湘雨。先前与你说了,百年期间你我估摸是再难相见、再难叙旧。你说的不错,吾辈修士不过是过江之鲫,只是不知你是否是那一条可朔源的鱼儿,打破循规蹈矩,位于三千大道之外。一切种种,待你成仙那日再重逢也不迟。天道酬勤,可你并不是一个勤人,仅希冀你能记住你所说的话就好了,旁的也不奢求。也不知晓这百年后,西门书院四个字能否传遍这九天十地。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去罢。”
其下仍有一行小字,定睛一看,写道:“先前见你在宣纸上写了清秀的九个字。估摸着是要送予那位右眉下有一点朱砂痣的女子,鸿蒙与你交情不浅,这忙我帮了。”
西门湘雨当即破口大骂,在袖里摸了七八遭,也没摸到那九个字。
他脸色青红一片,要知道那九个字写的可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西门湘雨还是个极好面儿的主儿,狗屁的读书人气节。
扫了一眼鸿蒙落款,是潦草山。
西门湘雨讪笑,“不用你说,也是潦草山。”
正当西门要踏风而起时候。
忽然间。
江面有百十艘渔船漂至断崖下。
渔火通明,那泛白的黄月都稍微逊色。
第一艘渔船上站立的那位,西门湘雨认得,正是灵璧镇上那位卖炊饼的学生,听他口中大呼,借着江风传来,是一句:“先生。”
随后,身后百十渔船齐呼一句:“恭送先生。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七年的学生。
十七的西门先生。
就这般,意满湘江,挥斥方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