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森林总是充满了生气,景色宜人的。特别是一场春雨后,空气更是令人舒爽。被雨水洗刷过的花花草草一片翠绿得好像要滴下颜色似的。不过法比安此刻却没什么欣赏风景的心情。雨水让地面变得泥泞不堪,吸足了水分的各种野草更是刺挠着腿部的皮肤,让人发疯。更何况他背上还背着一小捆柴,腰间也挂着一串野鸟。
法比安跟索菲娅大婶住的小房子离村子有一小段距离,平日里也不会有人来,所以一切生活所需都得靠自己。春日里空气本就湿润,昨天的一场雨虽然不大,但还是让法比安在森林里待了大半天才勉强找到这么一小捆干柴。眼看周围的风景越来越熟悉,法比安松了口气,总算快走出森林了。
他找了个干燥点的地方,把腰间的一小块兽皮解下来铺在地上,这才把背上的柴放在兽皮上。就算是从小这么在森林里跑惯了,但背着这么些东西走上半天,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勉强了些。法比安活动了一下上半身,这才想起腰上还挂着一串鸟。他把串着鸟的草绳也解下来放在柴捆上,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脚,一边想着今天能吃上肉了,以及索菲娅大婶脸上高兴的表情。
法比安跟索菲娅没有血缘关系。但是索菲娅大婶一直待他很好,就像亲生儿子一样。索菲娅大婶自己的儿子早早就死了,打记事起娘俩就在村外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听索菲娅说法比安出生的时候他母亲就难产死了。至于法比安的父亲,每次问起时索菲娅都不愿意多说,只说是在他三岁那年也死了。法比安便也不再问了。虽然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法比安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村子里同年的小孩现在还活着的也就不过半数,他却还好胳膊好腿的,也没让老鼠给啃了去。日子虽然艰辛,但还勉强凑合着算是能过。
法比安一边脑子里一通胡思乱想,一边环顾四周。一缕缕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丫照进老树林里,带来丝丝暖意。各种鸟兽叽叽喳喳的叫声混在一起,远处似乎还能听见鹿鸣。偶尔还有不知道是兔子、刺猬或者是其他什么小动物路过,钻得草丛唰唰响。
法比安眼角突然瞥到地上有一丛雏菊,他跳起来快步走过去拔起来,又就地坐下。一股脑把饱满的花苞塞进嘴里嚼起来,然后把茎叶搓成一团,在脚底揉起来。混着新鲜草汁的味道,感受着脚底的一丝舒润,似乎疼痛和疲劳感也减缓了许多。又这么坐了一会,感到被汗水和露水打湿的单衣贴在背上略有些发寒,法比安才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往回赶。虽然巡林人黄昏时分才会在这附近走动,但若是不留神撞见了,那可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顺着兽道摸到森林边缘,法比安又绕了一圈才直直往家里走去。刚从一棵老树后闪出来,他就看到索菲娅大婶坐在他们那破旧的小土屋前,手里正抓着不知道是谁家的破衣服在那缝缝补补。法比安加快脚步往小屋走去,索菲娅大婶似乎是听到动静刚好一抬头。一看到背着柴的法比安,她“唰”地一下站起来,把手里的活计一扔,提着她那件打满补丁的裙子,一路小跑地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压低声音呵斥着“你这不知死活的死孩子”。
法比安一看这架势,脖子一缩,也只能硬着头皮三步并作两步加紧向家走。索菲娅大婶赶到法比安身边,昏黄的眼珠扫了一下法比安腰上的野鸟,不再吭声,抿着嘴,半是托半是提溜着把法比安就往家里赶。
吭哧吭哧地进了屋,索菲娅大婶赶紧把门带上。法比安刚把一堆东西解下来,回身就看到索菲娅大婶从床铺里抽出一根苇杆,作势要打。法比安皮都绷直了,嘴里委屈巴巴地喊着:“索菲娅妈妈!”
索菲娅看着法比安那张小脸,到底也是不忍心,还是不痛不痒地拿着苇杆往法比安身上抽了两下,然后使劲把她那双干枯混浊的眼睛瞪大:“你这孩子,又往林子里钻,那么多山精树怪呐!怎么就胆子那么大呢!也不怕被狼给叼去了!被人逮到了可怎么好啊!”说着就把苇杆给扔回床上,又问:“痛吗?”
法比安揉了揉刚刚被抽到的地方,咧着嘴嘿嘿地笑着说:“放心吧,索菲娅妈妈。我个子小,灵活着呢。而且老林子我去了多少次了,可熟悉了,不会让他们逮到的。”
索菲娅知道即便自己磨破嘴皮子也没用,说到底这个小赖皮也是为了帮她减轻负担。一手抓起法比安的胳膊看看有没有受伤,嘴里还忍不住嘀咕着:“你啊,你啊。可当心着点吧,这是没被抓到,要知道你爸爸……”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手里也下意识猛地抓紧。法比安被索菲娅那双满是老茧和死皮的大手摩挲得生疼,吃力不过,只好大叫:“知道了,索菲娅妈妈。我会小心的!”
索菲娅见法比安身上只是多了几条红印,便不再追究。缩回手在围腰上擦了擦,转头去处理他带回来的那串“战利品”。草绳上整齐地绑着七八只小鸟,有山雀、知更、鹪鹩等,甚至还挂着一只斑鸠,全都是被弹弓给射了脑袋。法比安凑过来一个劲的卖好,央求着索菲娅做一锅“树耗子汤”。
平民害怕被领主老爷们发现他们偷偷打猎,便把小型的猎获都宰成更小的肉块,混着能找到的各种香料和其他吃食,全部放进锅里一通乱炖,便是各式各样的所谓“耗子汤”。
七八岁的小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何况还是难得一见的肉食,索菲娅自己都馋得慌,就更别说法比安了。索菲娅打发他去溪边提水,再顺道摸几棵蒲公英、大蓟一类的野菜回来。她自己则麻利地开始拔毛、去除内脏,顺手把拔下来的羽毛塞进灶台。
法比安回来的时候,索菲娅正抓着一把土在手上搓着。家里难得动一次火,娘俩都高兴坏了。所幸他们住得偏,倒是没什么人会上门。穷家破户的也没几样家什,把桶子盆子倒扣起来当做凳子,再把当做案板用的那块破木头架在上面就成了桌子。简单地祈祷了一下,就吃了起来。春天的鸟肉正是肥美,反正只要是肉那都是肥美的,连平日里难以下咽的黑面包混着肉汤都变得十分美味。
法比安和索菲娅大婶一番大快朵颐,总算难得地吃了个八分饱。索菲娅大婶把肉块都捞给了法比安,她自己捧着一碗肉汤喝,还是高兴得直咳嗽。那张因为长期操劳而早衰,饱经风霜的脸上也舒展出一个满足的笑容,连褶子都多出几个来。
法比安吃得飞快,唏哩呼噜几下就吞完。然后就开始趁着这难得的休息时间,趴在案板上琢磨着明天是去摸青蛙还是挖田鼠,指不定还能挖个“宝藏”。索菲娅不过四十出头,牙口却已经不怎么好了,捧着小半碗肉汤还在那直咂摸。她见法比安那双贼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乱转,大概猜到了他又在打什么主意,嘴里的肉汤开始莫名地发苦。
“法比安,你听我说。”索菲娅放下手里的汤碗。“你也知道,我男人死了以后,留给我的那点家当都抵出去了。”
难得索菲娅这么一脸严肃地跟他说话,法比安也立刻坐直了,瞪大眼睛静静听着。
索菲娅大婶多年前嫁到这个村子来,结果不到半年她的丈夫就被拉去打仗,再也没回来。留给她的除了肚子里的孩子和那间破草屋,就只有一头干瘦的老牛和几陇薄田。除了作为嫁妆带来的那只大白鹅,按理说作为寡妇索菲娅也就能继承个三分之一。好在因为有了孩子,仁慈的领主老爷并没有把田产全部收走。索菲娅一个人无力经营田地,就算农民不用给领主老爷做工,那点收成缴过税金也就不剩多少了,要是再来个飓风、冰雹什么的,那就不用活了。何况肚子里还有个孩子,过几年就又是一张嘴。
索性把地捐给教堂,算是抵掉了几年的什一奉献。靠着出借耕牛,生下孩子后她又去磨坊帮工推磨,给人当奶妈,再加上村人的帮衬,总算还过得下去。好容易熬到儿子成年,眼看家里多出个劳力,谁成想又被领主老爷征去打仗,步了他父亲的后尘。那头老牛早几年就老得拖不动犁,卖给了镇上的屠夫。无依无靠的索菲娅只好收拾一番,把房子卖了,搬到了村外不知道谁留下的小破屋里。
这鬼地方连税务官都不稀得来。靠着给人浆洗缝补,她正打算攒点钱好进女修院,却听说了法比安家中的变故。孤苦无依的索菲娅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个小可怜也让人给扔林子里去,便收留了他,算起来也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索菲娅那头曾经漂亮的稻草色头发如今也开始发白了。
索菲娅喘了口气,接着说:“说起来你今年也该有八岁了,是个大孩子了。一直跟着我这个老婆子过下去也不是个事。我已经托人在镇上帮你谋了个去处,明天就该来领人了。”
法比安一听,立刻叫了起来:“索菲娅妈妈,你这是不要我了?我……我会乖乖听话的,你……你不要……”说着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连滚带爬地跳下来抓着索菲娅的衣摆央求起来。
索菲娅叹着气,蹲下来,拿手擦掉法比安脸上的泪珠,在他的小脸蛋上蹭着。“我的法比安当然是个好孩子。真理之主作证,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孩子了。你比我的莱尔都还听话呢。但是法比安啊,我……”索菲娅情绪激动,又咳了起来,好半天才喘过气。“法比安啊,我的身子骨不行了。也不知道还能熬上几个冬天,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啊!你去镇上学一门手艺,说不得以后还能混个好点的出身,总不至于饿死,你可还有好些日子要过呢。”
法比安撅着小嘴,眼泪止不住地流着:“索菲娅妈妈你身体还好着呢,你……我……我会……我会好好做工的,我会挣钱回来给你的,我……我会……我一定……”法比安说不下去了,扑到索菲娅的怀抱里闷闷啜泣着。
索菲娅心头略感宽慰,扯了扯嘴角,到底是连个苦笑也扯不出来。她也把脸埋进法比安乱糟糟的卷发里,想要记住他地味道似的。
“法比安,我的小豆子。我可爱的小法比安哟……”
当晚娘俩草草收拾了一下,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法比安起了个大早。刚爬起来,就看到索菲娅就着微弱的曦光,把他最好的那件衣服翻了出来仔细地缝着。看那红肿的眼睛,显然没怎么睡好,怕不是抹了一夜的眼泪。索菲娅听到动静,抬头对法比安笑笑:“你要上镇子去了,总不能穿得破破烂烂的。快来穿上让我看看。”
法比安乖巧地脱下身上破旧的单衣和薄裤,接过索菲娅手上的衣物穿上。
索菲娅仔细地给法比安把衣服拾掇齐整,嘴上不住地叮嘱着:“小豆子啊,到了镇上,你要乖乖地听大师傅的话,腿脚利索点,不要惹大师傅生气。”
法比安顺从地点了点头。
“到了镇子上,你要照顾好自己,别着凉了。看到那些大人物也精神着点,省得吃鞭子……”
索菲娅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法比安只是低着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换好了衣裳,索菲娅仔细打量了一会,微笑起来:“我的小豆子长得可真是快啊,这身衣服去年还穿着合适,这会就快穿不下了。”说着又从一旁的篮子里摸出一双鞋子,“来试试,看还合脚吗?”
有鞋子穿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过法比安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只是坐着任由索菲娅把鞋子给他套上。“好咧,还挺合适的。”试过鞋子,索菲娅就把鞋子又脱下来,跟冬装和其他换洗衣物还有大半块黑面包一起用布头包裹起来。“鞋子你到了镇上再穿,省得路上弄脏了。”法比安还是只知道点头,提不起精神来。索菲娅正寻摸着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看到法比安这个样子,纵使她自己心里也不大好受,还是叫唤起来:“法比安,打起精神来,你这像什么样子!你可是个大孩子了!”
法比安跳起来,使劲揉了揉脸,扬起头来:“我是个大孩子了!”
“对嘛,这才是我的法比安。”说着索菲娅又从腰间摸出一把梳子,仔细地给他梳起头来。
不多时,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吗?索菲娅,你在吗?”
“在呢,在呢!这就来了。”原来是常在镇子里走动的小贩托里昂。法比安知道这就得上路了。索菲娅把法比安牵出来。“这就是我家的法比安了。”
“认得,认得的。那就动身吧。早点出发,到镇子上大约正好能赶上午间祷。”
“我就把法比安托付给你了。”
“放心吧,我给他找的是镇子里的杂货铺,算是咱们这一代最大的铺子啦。”
“您可真是个好人啊,真理之主会保佑你的。”
“那就走吧。”
索菲娅把包裹给法比安挂上,又摸出两个钱币,塞进法比安手里让他收好。法比安捏着手里带着索菲娅体温的钱币,只觉得手心发烫。他扑上去给了索菲娅一个大大的拥抱,又赶紧松开。大声说着:“索菲娅妈妈,我会回来看你的!”
索菲娅趁着眼泪还没掉下来,让他们赶紧出发。
这场面托里昂见得多了,大步流星扭头就走。法比安赶紧跟上。几个弯拐到了茂密的灌木后面,那座生活了好几年的小房子,还有屋前索菲娅大婶那微微佝偻着的身影,也终于是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