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晚饭,奶奶胡丹红看电视,姐姐秦池书写作业。秦淮的爷爷秦志远和父亲秦有道则背上挎包胸前挂着牛角,乘着迷蒙夜色一前一后出了门。
秦淮倚着门框目送他俩远去,陷入了回忆。
秦淮家祖上是湘西的傩术法师,传到秦有道这一代据记载已是四十五代了,祖传父教的吃饭手艺,囊括了看风水、祭神、做法事以及画符安魂驱邪等一系列技艺本领。
秦淮的爷爷、曾祖和高祖以及往上数十代都是他们十里八乡有名的傩术师公,在当地颇有威望。秦志远那一辈共有八兄弟四姐妹,老秦家可谓人丁兴旺,可叹他们生不逢时,先是闹饥荒夭折了一男二女,后边打仗又殁了三个男丁,最小的才十二岁就扛枪上了战场,换现在还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这人呐,唉,俗话说得好:宁做太平犬,不做那乱世人。
秦志远年纪更小,才八岁,因此逃过一劫。
后来日子刚刚好转一些,傩术又被冠上过‘封建迷信’的帽子,加上那殁了的三个兄弟是被国军拉的壮丁,他家成分不行还封建迷信,秦志远为此吃了不少苦,活下来的几个同辈兄弟姐妹有的疯了,有的打了一辈子光棍没留个后,有的怕受牵连远嫁千里,劫难过后失去了联系。
偌大家族风流云散,唯有秦志远坚守祖业,默默承受,膝下三孩子饿死了俩,就剩秦有道这一根独苗苗了,守得云开见月明,傩术手艺总算艰难的传到了秦有道手里。
其间丢了好些传承和许多宝贵的地书经文,有些还是纯金的神像,按现在的说法都是些老值钱的文物,老秦家也紧随着这批文物的遗失而没落了。
秦淮七岁时他家还住的黄泥巴土垒的房子,八岁那年房子垮了后才起的红砖房。别人家都是青砖绿瓦了,因为别人家敢出门行走四方,有的打工,有的贩小玩意儿,无论勤劳勇敢,还是招摇撞骗,都发了财。
秦有道不敢,只敢老老实实做他的农民,又过了些年,他才敢把从小练起的傩术捡起来当作副职,挣些外块,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巴。
有鉴于此,秦有道是不愿意让秦淮继承祖传技艺的,他青年时喝过几年墨水,成年后爱看志怪小说,深信风水先生有五弊三缺之说,觉得是他家祖辈们天机泄露太多,得罪的鬼神也多,他们家遭了报应才多灾多难。
加之秦淮出生时时辰不好,生下来八字轻,容易撞客。
于是等秦志远一过世,秦有道便送秦淮去了寄宿的文武学校读书,认为学校里皆是习武之人,血气旺,足以遮盖秦淮的八字,而秦淮离他足够远,不会受他牵连遭遇灾劫。
那一年,秦淮八岁。
私立学校学费贵,秦淮姐姐秦池又是个品学皆优的,秦有道不忍心要秦池放弃学业南下打工,只有拚了命揽活儿挣钱。
别人家起房子需要从山上运石头打地基,四公里路五毛钱一担的石头,秦有道五点起一担就是一天,一天能挣五、六块钱,够买好几斤肉了,他家也不用顿顿吃红薯伴饭了,喷香的油腻腻的白米饭和瘦肉片儿是秦淮幼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
秦有道是生生累死的。因为穷,堂客樊合美在秦淮六个月大的时候改嫁,秦志远生病没钱治,只能自己上山找些草药煎了喝止痛,痛到生不如死,哼哼唧唧了好些天才断气。秦淮摔痛了都会哭闹个不停,他奇怪爷爷痛到缩成一团了都不喊出来,还为此问过父亲,秦有道淡然回答:“你爷爷是傩术师公啊,傩术师公怎么可以哭!”
八岁时他不理解父亲这话的意思,十四岁时他领第一份薪水发工资的人欺负他年少故意把钞票扔地上要他捡想看他笑话,他冲上去就锤了那人一拳,被那人的同乡围上来群殴,他被打个半死,换了那边的人三个吐了白沫瘫地上起不来,其他人再不敢围上来,此时他明白了秦有道要表达的意思,淡然赴死,是爷爷身为傩术师公最后的尊严。
因为穷,所以拚了命都要让儿女过上好日子,秦有道到死都没明白一个道理,他人都没了,他的儿女失去了遮风挡雨的山,日子又如何会好!
秦淮不是没怨过秦有道为什么走得早,他都没能尽到孝。长到一定年纪经历了沧桑世故便理解了父亲,怀念父亲,仅余痛惜。
从小生活在傩术世家,秦淮是听着祖辈们斩妖除魔的故事长大的,只是高祖们还是仗剑斩僵尸恶鬼,再近些,他爷爷就只剩下画符念咒镇压邻村村口大樟树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秦志远和秦有道父子俩联袂而去,又联袂而回。
从离去到归来,统共花了不到半小时。
秦有道瞄见倚门而立的秦淮,隔得远远地伸出双手,夹着一股子酒臭味拥上前来。
秦淮嫌弃的侧身避过,秦有道失去重心眼看着要摔个狗啃泥,他竟用力一蹬,一个漂亮的空翻,稳稳落地后反手便是一个板栗朝秦淮脑门弹来。
反应速度之快,不似人类。
秦淮避之不及,只好闭目忍痛。
却迟迟不见父亲的板栗敲到脑门上。
耳边传来爷爷秦志远的叱骂声,“秦有道,你长本事了哈,敢打我乖孙!”
秦淮睁开眼睛一看,正好看到秦有道甩着手嘶嘶呼疼,原来是秦志远一旱烟杆打在了他弹秦淮板栗的那只手上。
“乖孙,过来,”秦志远招手让秦淮靠过来,从怀里取出一个酒瓶大小的黑布袋子,“爷爷给你看样好东西!”
秦淮探头往爷爷打开的黑布袋子里望去,只一眼,便被吓得一魂升天二魂出窍,浑身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身体冰冰凉凉的,思维好像被冻住,双眼发直,整个人都痴呆了。
“哎哟,老头子,你又拿这鬼东西出来吓我乖孙。”是闻声而来的奶奶,她把秦淮揽在怀里,一边拍背一边喃喃,“乖孙不怕,奶奶在这,祖宗们都在呢,莫要祖宗们看了乖宝的笑话。”
秦淮感受到奶奶话语里的温度,身子骨渐渐回暖,只是两只小手仍然紧紧抱住奶奶的腰,不愿松手。
却又偷偷摸摸伸长了脖子,注视着秦志远的一举一动。
一副萎萎焉焉的样子。
秦有道哂笑了一声,骂了句‘胆小鬼’,自顾自的提起堂屋四方桌的酒葫芦,给神堂上列祖列宗的牌位斟满了酒。
秦志远提着黑布袋子底部往地上一倒,袋中落下一个小孩来,他和普通的小孩基本并无二致,但脸上又青又白,眼珠是白色的,眼白却是黑色的,明显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小孩甫一落地,便张开长满尖牙的利嘴,小腿一蹬,利箭般冲向秦淮,似乎堂屋里众人,他认定了秦淮好欺负一样。
秦志远拿起手里的八卦镜朝小孩一照,小孩就像被施了定身咒,立在了原地,此时他离秦淮仅一步之遥,小孩青面獠牙的面孔充满了秦淮惊恐的双眼,他鼻尖肺里全是小孩身上的烂鱼般的恶臭味,他再也忍受不住这恐怖阴森的一幕,双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秦有道提着喷了黑狗血的法剑过来,嘴里说着‘敬酒不喝喝罚酒,老子超度了你!’
一剑便了结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