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楼的生意总是很好。这里本就是炽雪城中最好的酒楼。如果有谁来到炽雪城却没有进过平安楼那他简直是白来了一趟。江湖人总是说平安楼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甚至可能是天下最有意思的地方之一。可是平安楼到底什么有意思,为什么有意思,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江湖上很多传说就是这样,大家都跟着传自己却不懂。
要去平安楼的人总是会和别人说平安楼的酒特别有意思,一闻就会醉,香到人骨头里,就像好看的女人的笑。要去平安楼的人多半会在心里想,平安楼的老板娘特别有意思,一笑能把人的魂都勾了去,美得就像窖藏二十年的好酒。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就像女人,女人像酒,这两种东西合在一起就成了魔鬼。
平安楼的老板娘恰好就是一个爱喝酒的女人。
特别爱喝酒的人也有不喝酒的时候,就像生意特别好的酒楼也有没有客人的时候。眼下就是这样的时候。
现在老板娘确实没有喝酒的心思,想喝酒的人脸上决不会是那种表情。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那把平安楼以前的主人家传的藤椅上,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小的非常精致的玉簪。自从店里出事已经整整一天没有来过一个客人了。
城里死人了,而且就死在平安楼门外。
王飞居然会死!他的武功那么高!人们都说如果连王飞都会死,那江湖上就没有几个人是安全的了。
其实江湖上本来就没有谁是安全的。
老板娘当然不关心王飞是死是活,她对这件事的惟一意见是王飞你怎么能死在我的酒楼附近呢?都说你们江湖人最讲道义,看来是骗人的。
最要命的是王飞还欠了她“好大”一笔酒钱。
官差已经走了,那个领头的临走的时候淡淡地对平安楼的傻小二说:“你们把他埋了吧!”
江湖上的人活着的时候或许可以呼风唤雨,但死后往往连一条狗都不如。因为狗还可以咬人一口,可是死人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也许有的人死了还是有人怕,不过那决不是怕那死去的人,而是那人留下的势力。江湖人的寂寞和可怜就在这个地方。王飞没有留下什么势力,官府乐得不了了之。
这时天又快黑了,老板娘坐在藤椅上,手里把玩着那个精致的玉簪。
傻小二终于带着那三个小伙计回来了。埋一个没头的尸体和种萝卜差不多可也不全一样。至少要埋得很远,越远越好,最好把晦气连同尸体扔到深山里去,贴上几道压鬼的符才放心。
四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影子在夜幕里像几只饿傻了的鸭子一样有点可笑。他们在门口遇见了每天清晨傍晚都来送豆腐的老郑头,老郑头显然又喝了点酒,嘴里哼哼唧唧唱着些风花雪月的小曲。老郑头本来笑嘻嘻的,可一见小二他们脸上就换上了惋惜的神色:“傻子,要搬了吧?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呢!好端端的出了这么档子事,咱平安楼多好的买卖呀!可惜啦……”说着不住摇头,满月的光和街上还没收摊的面摊儿的灯照得他的酒糟鼻子亮亮的闪着。
确实,出了这倒霉事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着喝酒了。
喝了酒的人说话的声音总是比他们自己感觉的要大一些。这话就让店里的老板娘听到了,她很小心地把玉簪往桌上轻轻一放,(轻得像牵起了爱人的手一样)然后气势汹汹地打开窗,(这个动作让人想起一个词叫“母老虎”)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下了楼跑到门口去看着老郑头大声骂:“搬搬搬,搬你姥姥!姑奶奶就乐意在这开店,饿死也不搬!”(这时门外的几个人都想起另一个词“母夜叉”)可是她又真的很美,就连生气的时候都美。很多女子生气时反而比笑的时候美,可是老板娘却是个以笑容美丽出名的女子!她笑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她年轻,绝对不会超过二十。这正是做大小姐的年纪,可是人们偏偏都叫她老板娘,虽然这里当然还没有老板。
老郑头赔着笑说:“是是是,是我多嘴了,小姑奶奶别往心里去,我这不也是跟着着急呢嘛!”他知道老板娘的脾气,所以一点也不生气,只是一个劲儿作揖。老板娘瞪了他一眼,跺跺脚进屋去了。老郑头松了口气居然孩子似地吐了吐舌头对小二说:“瞧,又撞到这娃娃气头上了。”小二不看他,只是瞧着平安楼的门。老板娘回去时没有关大门,这时空空的厅里的灯光照出来有那么一点怪。老郑头又嘟囔了一句:“不搬怎么办?唉”小二还是不看他,说:“她听见,打死你,扣我工钱!”
老郑头笑得腰更弯了:“跟你这话都说不全的傻子讲不清楚,豆腐放后厨了!”说完转身推着小独轮车走了,摇头晃脑地好像还在接着唱刚才被打断的歌。
小二这时倒是一直看着老郑头有些佝偻的身子渐渐隐没在远处小当铺边的深巷中,过了好久才对三个伙计说:“你们,看看,豆腐。”三个人答应一声走了。
小二走进楼里,看了一眼厅里最大的两个灯笼,然后拐上了二楼。
老板娘还是坐在藤椅里,手中把玩着那个玉簪;“真晦气!——人埋了吗?”
“埋了。老远。”小二木木地说。
“多远?”
“城外乱坟场东边。”
“哦,那倒是不近了,看的人多不多?”
“多,几十。”小二说话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
“死人没头,恶心。”小二想了想又说。他既然专门说出口来那就一定是恶心得要命了。
“唉没办法,谁让咱赶上了呢?埋了就好——王飞呢?”
?!
“醒了,后厨。”小二平静地说。
老板娘又那样温柔地放下玉簪然后十分利落地站起身来说:“好,去看看他,要咱的酒钱。”
后天就是十五了。王飞抬头看看还没有功德圆满的月亮心里有点发虚,脖子也痒,好像觉得有人在他耳后呵气一样。不过你从他的神情上绝对看不出这一点。他走路还是很快,腰杆还是笔直,整个人有点高得过了头所以显得比实际还更瘦一些。他身上永远透着自信和勇敢。只是还欠缺一点从容,就像天上尚未圆满的明月,他是江湖上冉冉升起的新星。只要看他一眼就会觉得,他是个春风得意的人。
也许一个人总是会有春风得意的时候,或长或短,真来的时候躲都躲不掉。只不过这样的日子消失得也快,有时候就像好好地走在街上突然让狗咬一口一样毫无征兆。王飞刚才就梦到自己让狗咬了。虽然醒后发现只是让蚊子叮了一下。但他的心情还是因为这个梦而很不好。所以他今天出门特意把城东广法寺老和尚给的护身符贴身挂在脖子上,虽然他知道当初老和尚只是为了骗他的钱。
江湖人多半是很迷信的,因为别的早就信不着了。
炽雪城并不大,好玩的地方也少,而且基本上都在这条街上。
这条街总是很香:酒香,脂粉香…可是如果你鼻子好就会闻出来,其实那都是钱的香味。所以钱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东西。
很少有人知道王飞到底有没有钱,有多少钱。因为他常会一夜之间把刚得到的万贯家财全部花掉或输掉。有几次他傍晚的时富可敌国,第二天早上连裤子都没有了。
现在的王飞又穷了。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明天他又会富可敌国了。
他站在这条街上最好玩的地方,左边是怡红楼,绮丽缠绵的乐音隐隐传来,夹杂着妩媚的笑声。再往前走是财神院,城里的赌场,那里每天流进流出的银子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想不到的。没有钱的人甚至可以在里面赌命。
王飞在路上犹豫了一瞬间,既没有去怡红楼,也没有进财神楼。却进了一家很小的当铺。这确实是一家小当铺,她太小太旧,藏在财神院旁边的小巷的角落里。王飞现在需要清醒,更没有钱可以用来赌而且不打算赌命,他的命还有很多用处,比如到当铺当出去。
当铺的柜台往往都特别高。因为光顾当铺的常是可怜人。可怜人看别人必须仰着头。这是规矩。
“当什么?”
天已经全黑了,当铺里没有别的客人。只门口两个小灯笼的光照进来。把王飞的影子投射到柜台上,影子拉得长长的,像鬼魅一样。窝里空荡荡的,店伙的声音回响着。
“当人命。”王飞觉得身后凉飕飕的,回头看看门外。
“喝多了去别家撒酒疯去!”店伙没好气地说。听声音好像刚被王飞从睡梦中吵醒,嗓子有点哑,荡荡悠悠的有点吓人。
王飞倒是没有生气,慢条斯理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物事放在柜上。
店伙想换了个人一样,陪着小心说:“您老当多少?”听起来倒是清醒得多了。
“一支碧玉簪。”王飞说。
店伙没有说话,好像已经离开了。
过了很久,王飞留在柜台上的影子动了一下。
王飞没有动,影子动了。
当然是门外的灯笼被人动了。
王飞回身,面前站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身子佝偻,手里拿着门左得灯笼,头发已经全白了,乱蓬蓬的像升腾着的冥府的光,而且身子还不住地颤抖着,让你觉得她活着是一种不幸。只有另一只灯笼照着老太太的右半边身子,更显得诡异之极。老太太手中的灯笼随着颤抖晃动着。所以王飞的影子也像火焰一样摇晃,似乎要涣散开来。老太太脸上全是皱纹,眼睛和嘴也像只是几道较深的皱纹而已,乍一看简直像枯瘪得树皮。都说活人的眼睛总是有神的,可是这老太太的眼睛却不同,她的眼睛黑与白之间几乎没有明显的分界,只是灰蒙蒙的。只有这无风时的颤抖能告诉别人这是个人,而且是个活人。
王飞把眼睛眯了起来。这是他的一个小毛病,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也许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老太太似乎看了王飞一会,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很明显她是让王飞跟上来。
王飞走出当铺的大门,老太太得背影慢慢挪动着。因为极度佝偻,从后面几乎看不到她的头。有几根白头发摇动着。颤抖更加严重,那是一种衰老到将死的颤抖。小小的灯笼的光也给人种风烛残年的感觉。小巷窄而曲折,幽深黑暗,让人觉得这个奇怪得老太太出现在这里是对的,王飞在这里倒是显得奇怪。
王飞的眼睛眯了起来。歪了歪头,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他当然发现了,她不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尽管看起来很像。但那绝不是伪装给王飞看的。她早已把真相告诉了他。
如果她真的连路都走不稳,那灯笼是怎么摘下来的?
什么样的男人才算好看?
要高,要瘦,肌肉要好,脸要有棱角,鼻子要高,嘴唇不能太厚,眼睛里要有英气,眉毛不一定要浓但一定要微微上挑……
这么说来“他”绝不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他几乎没有以上任何优点。不过当他摸自己鼻子的时候情况就会有一些变化:嘴只露出了嘴角,鼻子不漂亮的部分会被手指遮住。眉毛,眼睛莫不因这个小动作而看起来缺点全无。所以非常神奇地,当他摸鼻子的时候就会显得英俊一些。
其实很多人都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动作。
他最近经常摸鼻子,经常得过分。对着镜子,站在河边,甚至打水的时候在井沿,路上对着桶里的水……“大哥”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摸鼻子的时候他就很高兴似的笑。可是等到见到她的时候他偏偏又不摸了。
男子想要给女子留下好印象有时还需要一个好名字。
他倒是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却不一定好。
他叫“龙牙”。
其实这个世界上有本来曾经有至少二十一个人名叫龙牙,他们都是她哥哥的弟子。这些名叫龙牙的人曾经让很多达官贵人,江湖大豪们寝食难安。因为他们是一个很可怕的杀手组织。这个组织也叫龙牙。
终于,那些人用足够交一个州两年赋税的钱请来了九九营。九九营才是当时最可怕的杀手团。九九营的首领是谁,九九营有多少人,有没有总部,如果有又在什么地方。好像谁都不知道。人们只知道这个组织真的存在。他们会在目标的家里或者身上留下一种香味,而后不论那目标如何防范都没有办法逃出魔掌。
他们中有武功强到不可思议的高手。
剑神关飞崖过寿的时候,寿宴上突然弥漫起那种香味,然后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从井里跃出来刺杀剑神,剑神拔出神剑迎战。剑对剑,十招神剑断为两截,剑神永远消失,尸身跌落到那口井里。中午时太阳很毒,正所谓光天化日,但是与会数百宾客都从那黑衣人的剑法里看到了阴森恐怖的鬼气。
没有风,他的衣襟低垂着,好像只有手中的剑在动,光照不亮他,他是黑暗。剑神的剑招依然犀利,身法依然快捷,但是一下子没有了效力,完全没有了效力。
天下竟然有那样的剑法!天下竟然有那样的杀手。
与会的武林中人回去之后有好多就此金盆洗手退出了江湖。
还有一次他们竟然在少林方丈的禅房里种了香。
七年之后方丈大师死于非命。
他们的可怕不仅仅在于可怕的武功,更在于他们能忍,就像毒蛇,没有把握绝不动手。最可怕的是他们没有原则。九九营唯一一位被世人知晓的首领就是死在他养的杀手手里,因为有人出高价要杀他。
只要价格公道,谁都可以杀。而且之前从没有人听到过他们失手的消息。
闻香必死。
龙牙是刚刚崭露头角的杀手团,是她哥哥手下的杀手团之一。龙牙和九九营之间的决战是不可避免的。
龙牙和九九营交手了,过程不见于任何江湖传说,结果是之后龙牙成为江湖第一杀手团。
可是龙牙也只剩下一个龙牙,她的哥哥。不过不要紧,龙牙只是他的杀手组织之一。
他比妹妹足足小了十二岁。他属龙,妹妹也属龙。他后来收了一个比他小十四岁的男孩为徒。再后来把龙牙这个名字让给了男孩。于是世界上只有这一个龙牙了,却不是职业的杀手。
而她呢?她叫龙乐,小名小乐。
有点俗气的名字,很不俗气的姑娘。真的,这样的姑娘!她美,她傲,她聪明,她爱笑。这么美的女孩子不多见了,别的美女美得像花,小乐美得像酒。花是给人看的,美得娇气;酒是用来醉的,娇气里透着豪气。她温柔起来像女儿红,生气起来像烧刀子。
她爱喝酒,她懂酒,她就是酒。
十八岁那年她终于说服哥哥同意她的请求,她终于可以做她喜欢做的事了。
她开了一家酒楼。
她的名字,酒楼的名字都是哥哥帮她取的。哥哥希望她快乐,也希望她平安。
可是她喜欢别人叫她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