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中秋节。
这一天,赵皇在因生病而停朝半月后重新复朝。
这一天的朝堂上,一道奏折掀起了轩然大波,礼部侍郎程远上折,慷慨激昂痛斥王皇后以后宫之身干涉朝政,庇护外戚,控伺帝居,同时罗列了外戚王氏子弟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恶行。
这道奏折一递上去,朝堂便立时分成三派,支持与抗议的炒成了一锅粥,中立或冷眼旁观的自是岿然不动。
久病刚愈的赵皇静默的坐在大殿最高位置的龙椅上,略显浑浊的目光平静的看着下方激烈的争吵,没有任何表示。
他已经老了,皮肤松弛,身体衰弱,精神也大大不如从前了,可是即使他的日子不多了,他也要为他最爱的儿子尽全力扫除一切的障碍。
赵皇终于出声制止了争吵,却是将这道奏折压了下去。
朝堂里的众人心思各异,却是未再争论下去。
中秋节,皇宫里历来是要举办中秋宴的,只是中秋宴不同于春节的宴会,满朝文武都会参加,中秋宴只是赵氏族人的族宴而已。
傍晚时分,靖王一家赶往宫中赴宴,府里的下人也都有赏赐,各院子留下看守的,剩下的都放他们回家过节了。
汀霜院里留下的也不多,因为大多是家生子,赵陌格外开恩,除了两个婆子,就剩下萧月和锦墨,以及两个小丫头。
她们四个丫头在院子里摆上一张小桌,摆上主子赏赐下来的月饼瓜果等,还摆了一壶酒,今天的夜色也格外的好,一轮明月挂在半空中,散发出银色的柔和的光芒。几人赏着月色,吃着东西,一杯酒喝下,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两个小丫头紧挨着坐在一起,低声叽叽喳喳的说着话,萧月偶尔附和两句,她们便说的更加火热。
锦墨是照例不太说话的,一个人仰头痴痴的看着月亮,不知想些什么,偶尔自己给自己斟一杯酒,那样子倒像是有多少离愁别绪似的。
萧月被她感染,不禁想起现代的爸妈来,来到这里的这些日子,她从来不敢多去回想前世的事,因为那样会让她软弱,会让她萌生怯意,她怕她会坚持不下去。
可是今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请容许她放纵一次吧。
爸爸,妈妈,请不要为女儿伤心,女儿虽然离开了你们,可是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女儿会很勇敢很坚强的活下去。
萧月眼里蒙上一层泪光,将杯里的酒一口猛喝下去,脸上顿时浮上一抹嫣红,她倒满酒杯,握着站起来往院中的桂树下走去,身子斜斜的倚着树干看向空中的明月。
看着看着,那月亮却似乎变了个样子,慢慢的浮现出一张男子俊逸的面庞,他有着明亮慑人的凤眼,笔挺的鼻子,微薄的嘴唇,棱角分明的侧脸,望着你的眼神如同黑曜石般幽深一片,不笑的时候有些冷漠疏离,然而淡淡的笑起来的时候,却如融化了的冰川,让人仿佛能感受到春意。
那个人,会在他敬重的四哥面前维护她,会伸手握住刺向她的利剑,会在遇到危险时,将她护在怀里,会无条件的相信她说的话,会在看到她吃苦时,露出疼惜的神色。
萧月的心蓦地疼了起来,带着丝丝的凉气,她一口咽下杯里的酒,好像以为酒精的热度可以赶走心里的凉气,却只是徒劳。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小丫头停止了说话声,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看萧月,又看看锦墨,锦墨眯着眼睛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往院中趔趄着走了几步,俨然喝醉的样子,朱唇微启竟然唱起歌来。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但愿君心似我心……但愿君心似我心……”
锦墨的声音婉转悠长,百转千回含着浓浓的情意,到了后面却有压抑不住的清愁,声音里都带了哽咽,不断的重复着那句“但愿君心似我心……”
萧月转头去看她,只见她俏丽的脸上沾上了泪光,头微仰,眼神朦胧的看着天空,身体晃来晃去。
难得见到锦墨这幅样子,她在这汀霜院里向来和影子一样沉默,若不是因为她是唯二的大丫环,恐怕都不会有人记得她的存在。
只是她这个模样,不会是被情郎抛弃了吧。萧月不合时宜的冒出这种念头。
然而看着她似乎整个人都陷入到悲伤的深潭中,萧月扬眉,突然出声:“今天可是中秋节,大好团圆的日子,唱这个歌不好,不好。”
锦墨睁大眼睛看着萧月,两个小丫头也看过来。
萧月轻轻一笑,清了清喉咙,唱起那首非常著名也非常应景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清灵空荡的声音久久回荡在院子里,唱尽无数相思,萧月自己都要被自己的歌声迷醉了,想不到这个身体倒有一副好嗓子。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锦墨满脸是泪,呆呆的看着萧月,目光却空茫的不知落在何处。
萧月看那两个小丫头,却见她们两手托着下巴呆呆的看着她,一脸痴迷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叹道:“离月姐姐,想不到你唱歌这么好听。”
“是呀,”另一个小丫头道,“这首歌以前从来没听过,可是真的好好听啊。”
萧月唇角扬起,再去看锦墨,眉头微蹙,只见锦墨已经坐到了地上,手里拿着杯子杯口朝下,困惑的紧紧盯着它,仿佛不明白里面怎么什么都没有。
萧月赶紧喊那两个小丫头:“快过来,将锦墨姐姐扶到屋子里去,她醉了。”
三人七手八脚的好不容易将锦墨安置好,两个小丫头去收拾桌子,萧月给锦墨盖上被子,正要离开,却忽然被她抓住了手,紧紧握住,力气极大,她眼睛忽然睁开,静静的看着萧月,目光沉稳,那一瞬萧月差点以为她是装醉,却见她说了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摇摇头,睡了过去。
萧月哑然失笑,想不到锦墨喝醉了酒竟会这个样子。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想将东西收拾一下,却发现根本没什么好收拾的,这里的一切原本便不该属于她,而过了今晚之后,大概会被人丢弃吧。
她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在橘黄灯光的照映下慢慢打开,占了半个桌面的羊皮纸上划了各种黑色的线,以及各种标记。
这幅图,就是她从靖王书房里拿到的。
拿图的过程出乎意料的容易,她原本以为靖王的书房会守护严密,谁知她掩了身形后,竟然没人发现她。
将烛光挑亮了些,萧月拿出另一张羊皮纸,用墨笔对着那副图细细的描绘起来。
这些东西,是萧月让二姑娘的那位奶娘给弄来的,她放慢了呼吸,耐心的一点一点的,将原图的图标复制到新图上。
只是原图上还写了许多数字,萧月扫视几眼,有意的将这些数字略了过去。
完成后,她将原图仔细的卷了起来,四周看了看,放到了她的梳妆盒里。
她想在她消失后不久,也许明天,这张图就会被人发现吧。
看了看更漏,还有两刻钟到约定好的时间,萧月将复制的图收好,再次环视了几眼这个她住了近三个月的房间,深吸口气,向外走去。
脚步离汀霜院越来越远,萧月只觉得心里纠成了一团,她紧咬着下唇,眼泪却无法自抑的落了下来。
再见了,赵陌。
原谅我无法留在这里,只因我知道,若是我留下的唯一理由是你的话,我却同时清醒的明白,我们是没有未来的。
虽然你越发柔和的目光和别有深意的话语,让我几乎错以为你也同样爱上了我,可是,你是赵国的皇族,是未来的王爷,你将来,会娶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也或许,会有几个侧室,然而那其中,不会有我的身影。
所以,就这样吧,让一切在还没来得及发生前,就结束吧,也许,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相处越久,陷得越深,我终究还是无法像故事里写的那些女子一样,为了爱情奋不顾身,以致无路可退……
因为府里大部分的下人都回家过节了,所以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人,萧月按照事先说好的,很顺利的就到了西角后门。
负责看管的婆子大概都聚到一起喝酒去了,萧月轻轻的过去打开门,一闪身走了出去。
后街上一片寂静,白晃晃的月光将街道照的很亮,萧月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她看看空无一人的街道,侧着身子往阴影里站了站。
其实关于离开靖王府办法,她想过很多,但是从她打听的消息来看,这个时代对于户籍管理的还是比较严格的,百姓离开户籍地百里以上就需要有路引和户籍证明,否则很容易被当做奸细抓起来。
她什么也没有,想来想去,只能借助这个机会,凭组织的力量先离开,再借机逃走。
萧月心里想着自己的计划,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快速向她走过来。
那人穿着黑色的斗篷,遮住了脸,声音很低,有点暗哑,走到萧月面前道:“离月?到手了么?”
萧月镇定的点头:“我要亲自交给头领。”
那人点点头,道:“跟我走。”
两人转身,便是下一刻,从街道两边忽然燃起了火把,将两人的身形照的清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