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双方重新开战。这个时候，南河边上的花都开了，细细碎碎的火红色，顺着大风飘扬过来，扑人一脸的芳香。说不出的花种，说不出的香气。明明双方气氛紧张，这些花瓣仿佛一点也不在意，自由自在地妩媚着。
没有多说，直接就开战了。我在沉静墨的身边看着杨家军的队列，初初并不晓得其中奥妙，只觉得诡异十分，可是从那个人的口中获悉到的信息，此时再看，我发现他的布列竟是九宫八卦和乾坤局的变幻，每一刻换一种方位，寻常将士自然不知道缘由，白白失去性命。
“二宫坤、休门。”沉静墨道。
我接着看下去，突然眉心一动。好时机。“倾覆，四宫巽、伤门。”身边的他立刻会意，举起弓射箭，极快的速度，一箭穿心。
其中一个死了，阵法马上就乱，但是好在有两个局，调整队形分布，勉强支撑下去。不过我已经知道了规矩，自然破得了阵。“六宫乾、死门。”不顾一旁沉静墨的阻止，一箭过去，射杀了掌控全局的杨连寿。于是队形松散，溃不成军。很快所有的杨家将士都被斩杀。
满地的鲜血，满地的尸体，已经分不出敌我，只是一片火红，那些花儿温柔的落下，层层覆盖，像是花的祭奠。
“杨将军！”沉静墨策马过去，去扶起倒在地上的杨连寿。杨连寿吐出一大口鲜血，道：“此役殿下赢得痛快，我为忠君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只是我有一事想不明白，还请殿下赐教。”
沉静墨道：“你说。”
杨连寿气息微弱，断断续续道：“我杨家军的布局乃是根据世外奇人的传授所布，虽然存有破绽，但是多少年来无人能破。殿下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法门？”沉静墨沉吟，睫毛垂落，漏在脸上一抹小小的阴影。
这时候，杨连寿的身后有人说话：“是我。”
杨连寿顺着声音回头，看见是王府丞，又是悲痛，又是不解，道：“为什么你要出卖杨家军？”
王府丞原先一直低着头的，这时候也慢慢抬头，让自己眼底的仇恨曝露在他的面前，凉凉的道：“我对你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多少年来为你出生入死，到现在背上还有为你挡刀的伤疤！这么多年的忠心换来什么？你的女儿杀了我唯一的亲人！而你竟然连理会我也不曾！”
杨连寿听得又气又伤心：“明明是你的外甥对对我的女儿......”一口血喷出来，他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王府丞站起来，道：“现在说什也晚了，城破了，你也要死了，你的宝贝女儿还不是要去陪我的外甥，哈哈哈，天意！天意！”他的眼里有着不容忽视的愤恨以及癫狂，看得杨连寿一阵心悸。
有声音顺着风破空而来，凌厉的攻势甚至穿破了盔甲，也截住王府丞凄凉的长笑。王府丞低下来看自己的胸口，那里扎透了一支长箭。殷红的鲜血源源不绝地留下，浸湿衣衫。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我手里的弓，眼睛越瞪越大，最后一只盯着我眉心的梨花，突然笑了一声，道：“原来是你。真是机关算尽啊！”
我抿唇不语，只是眼里的温度越来越冷，一旁的倾覆担忧地看着我，我摇头示意无事。只是藏在袖子里的左手隐隐有些发抖。我已经见惯了鲜血的颜色，可是，可是......
杨连寿眼看要没了气，抓住沉静墨的衣袖，鲜血染红了袖口的那一枝洁白的梨花，道：“殿下，我求你一件事。我的女儿胧月，她...你放过...”
沉静墨道：“你放心，我会的。”
“那就好。”杨连寿微笑，手上渐渐没了力气，眼睛也闭了起来。
风吹过，鲜血的腥气一阵阵飘落，连河水的上层好似浮着一层红色的水雾。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有一个人双膝跪地，秀气的眼睛里写满了仇恨，草地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首战告捷，自然要摆庆功宴。虽然不比皇宫的歌舞升平，美女妖娆，但是幸存的好兄弟围在一起，大口喝酒吃肉，也算是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好方法吧。
沉静墨坐在最上位，比起下方纵情欢乐的属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沉郁，我知道他为什么这幅表情，因为他是一个伪君子！杨连寿临死前求他放过自己的女儿，他答应。可是攻破了城之后，士兵怎么找也找不到杨胧月，杨府里的家丁早就已经四处逃窜，即使没有来得及离开的也忙着打包财物，顾不上关心杨胧月的去处死活。如此一来，他必是觉得对不住已死的杨连寿。所以我说他虚伪。明明是敌对的双方，却偏偏要装出一副大仁大义的摸样。当年，我即使心里算计多却也没有想过防着一脸温柔无害的他，结果活该自己有那样的下场！
“公子？”倾覆温柔的声音呼唤我。我回过神看向他，发现他的身边站着一位将士，面容清秀，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那个年轻人端着酒杯好像有什么话本要同我说，可是看见我似乎不记得他的迷茫表情，有些生气走掉了。我不知所以，看着倾覆。
倾覆叹一口气，低声道：“公子，你忘了？那一天你......”原来如此，我恍然记起来，他好像正是初初在站台上我给过一鞭子的人，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几年忘性大得很。等我再看过去的时候，发现那个人也在看着我，可是一看见我看过去，他立刻挪开了眼睛装作不知。
我摇摇头，饮尽杯中的酒。
这时候，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将士道：“此番能获胜全因主上和军师的神机妙算。我们敬主上，敬军师一杯！”
沉静墨站起来道：“第一杯酒应该敬死去的弟兄们！”
所有人都站起来，道：’对，敬死去的弟兄！”酒水散在地上，浓烈的酒香瞬间弥漫开，将空气也染上了醉意。
等要敬第二杯酒的时候，一个小士兵过来替我斟酒。我原先并没有在意，只是......我举杯欲饮的时候，一道凌冽的寒光就这样划过我的眼睛。那是匕首！小兵抬头的时候，我看清楚他的样貌。杨胧月！
事发突然，连倾覆也来不及阻止，眼见匕首就要扎进我的心口，我一把抓住她用力的右手，将她推开，匕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倾覆见我没有受伤，就抽刀要杀了杨胧月，我拦住他。
“杨小姐，你杀我？”
“是！”杨胧月倨傲地仰着脸，没有让眼眶里的盈盈泪水落下，慢慢地站起来，眼里尽数是恨意：“你是一个魔鬼！”初见的时候，她以为遇见了一朵纯洁美丽的雪莲花，谁知道在美丽的表皮下藏着一个恶毒的灵魂。她错了，白色并不适合他，红色才是他的本色！妖娆而炙热，却无情狠辣，犹如地狱的彼岸花。
“你是恶魔，一个美丽的可怕的恶魔！我要为我爹爹报仇！”
我笑笑，一步一步走向她：“可是你杀不了我。我首先要承认你的伪装很好，时机也找得很准。可是你知道，知道为什么你失败了？”她的泪光破碎，映着我冰冷的眼。“你身上的香。也许你自己闻不出来，可是我那一天见你的时候，闻见过。叫‘胭脂泪’是不是？”
“你！你不是人！”杨胧月说不出话来。明明自己已经很多天没有搽过香粉，这几天有因为隐蔽自己的行踪没有时间沐浴，自己觉得身上一股子怪味。他竟然还能闻得出‘胭脂泪’的淡香。
没有经受过风雨的孩子说的话也这么可爱，我忍不住要笑：“当然，你说过的，我是恶魔，美丽的！”
沉静墨走下来，道：“杨胧月姑娘，杨将军临死的时候要我找到你，现在你出现就好了。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杨胧月冷笑：“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你不用假惺惺！”她的语气虽然僵硬，但是并没有如对着我一般的恨意。我心里捉琢磨着，难道沉静墨的皮相已经迷惑得杨胧月忘记杀父之仇了？要知道，说起来，沉静墨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其实杨胧月之前听杨连寿说起过四殿下的为人，知道爹爹对他赞赏有加，而且也说过倘若真的死在他的手里，也不许她怨恨，在战场上的时候，她其实在小山坡上看见了，那时候他曾经阻止过我对杨连寿出那致命的一箭。而且爹爹临死的时候，是他扶的爹爹，替爹爹合上眼睛，叫人厚葬的。
所以她只恨我，恨我初次见面就欺瞒利用她。如果她仔细想想也就知道，那一天她之所以差一点就被侮辱而后误杀了王子明的事，其实另有隐情。因为引发王府丞心怀恨意，所以才让人钻了空子，得知杨家军的破绽所在。我给忘府丞的那一箭，足以让她想得明白了。
“来人，送杨姑娘下去休息。”杨胧月的不合作让沉静墨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安置她再想办法。
这一出过后，所有人也就没有庆功的兴致了，只是各自散了，有些则坐着说话。我正要出去走走，倾覆本来要跟随，被我阻止了。
还是那样安静的树林。林风轻柔，吹走我所有的心思。月光皎洁，从树枝间透露落在地上，很是清冷的光泽。
这只是开始罢了，越到后面越是困难。希望那时候还有机会还有心情再看这样美丽的月色。树林里有脚步声稀疏，我道：“出来。”
初初并没有动静，正当我以为自己多疑的时候，有一个人影出现。等他走近，我借着月色才看清楚来人，想一想道：“你是祝长乐？”
他抬起头，秀气的面容上好似还有一些红晕，半晌才期期艾艾道：“是我，军，军师。”
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脸好像更红了，声音轻微几乎随风而去：“我，看见军师你走到树林里，我就想说，来谢谢你那一天救了我。”
他本来在外头和军营的弟兄烤火，打了胜战自然人人开心，可是一想起那个人，他的心情有些沉郁。起初他以为他那样美丽是她，可是没有想到在战场上的那一天，他遭遇背后偷袭，本以为就要命丧黄泉，没想到有人救了他。更加没有想到救他的人竟然是一身火红的他，那银色的鞭子让他的心里一沉，突然想起自己养身体的那几天里，新的军师曾经和将士决斗过。那时候，军营里所有的人都去观看，回来的时候在他的面前描述军师武功了得，一鞭子就把将士挥出去，何等威风。他在心里也是敬仰的，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那个功夫很高的军师着一身红色，容貌绝美如同女子？好几天晚上，他都睡不好。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如火一般的红色纠缠着银鞭的寒光映在脑海，无法忘却！
我笑笑：“你说谢我？是哪一次？”
祝长乐低头，结巴：“两，两次都是。”
真真是个老实人啊！我道：“这一次战役过后，你还会迷茫吗？”
祝长乐连连摇头，笑起来的时候酒窝很深，眼睛圆圆弯弯一道新月：“不会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什么？”
“将军！我要做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和他们的殿下一样。那样站在...的身边...才会很相配。
看见他眼中的坚定，好像看见很远很远的时候，梨花烂漫，那个俊秀的少年目光坚定说话：“我会治好你的，一定会！”
“我相信的，你一定会做到。”我相信你.....
“真的吗？”他好像很兴奋，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眼里的欢喜像泉水涌流不绝。一瞬间淹没我。“军师，你真的相信我会成功？”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告诉他：“是的，你将来一定会成为最伟大的将军！天神会为你祝福。”
他重重的点头，好像许诺一般。“恩！”
等我回到营帐的时候，发现倾覆不在，守卫说是让其他将士叫去喝酒了。我不由的失笑，倾覆性子极为冷淡，别人怕他自然不来招惹，可是军营里的这些大老祖就是不吃他那一套。仿佛看见他俊美的脸上写满的无奈，我很没有爱地笑出声来。
可是等我进入帐子的时候，我就笑不出来了。
沉静的背影在烛火下凝结成一支梨花。无声的光华慢慢散开。那个人回过身来，一张极为秀美动人的脸庞。
“你来干什么？”
沉静墨走向我，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药瓶，道：“你受了伤，这是上好的金创药。”
越过他，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等慢慢饮尽，才说话。“我何时受的伤？我怎么不知道？”
沉静墨道：“那把匕首用的是千年的寒铁，即使你阻止了，但是那股戾气还是会伤到你的。”停顿一下，他说：“为什么，你不要我的帮助？”
我的眸色冷下去，那个时候，虽然我认出了杨胧月，但是如同沉静墨所说。那一把匕首十分的戾气还是伤到了我。沉静墨当时一定也认出了她，所以想用银针刺杨胧月阻止她杀我，可是我弹开了他的银针，让杨胧月的匕首伤了自己。只是我受伤，连倾覆也没有发觉，反而让沉静墨知道了.....
“我只是不想欠你的情，那并不好还。不是吗？”我早就说过了，沉静墨就是伪君子！
“可是你受伤了，想必你的心口现在流血。”
“这不用你关心，我自己有分寸。好了，现在很晚了，我要休息。殿下你还是出去吧。”我停下来，突然扬起唇角，眼神勾人，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以前一样甜腻，“还是说，太傅想要和我重温旧梦，嗯？”
沉静墨颦蹙了眉，声音极为严肃，眼睛里还有几分责怪之色：“嫣真，不要赌气！”
这一声恍如当年我被三哥吓得冒雨跑去他那里的时候，他呵责我。只不过人事皆非，如今听得也只不过是讽刺。
“嫣真是谁？我可不认识。”我倒茶欲饮。沉静墨拦住我，道：“敷药吧。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我说过，我没有受伤！不要你管！”这个人怎么变得这么讨厌！
“你还硬撑！”沉静墨大概也是生气了，竟然下手扯开的衣服。他以为我会阻挡，所以很大的力气，而我想不到他会这样做，一时没有反应。‘撕拉’一声，红衣破损，露出胸前一大片的雪白春光。心口那里有殷红的鲜血缓缓流下，浸湿了红衣变得不见。
沉静墨好像被吓到了，看着我的眼神惊恐而不解，丹朱一样的唇退去血色，声音也在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你的身上会？”
我合拢衣衫，笑笑，目光阴冷道：“这些不都拜你所赐吗？”
沉静墨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道会.....“
“行了，你要是不走，那我出去。”事情都发生这么久，当时你不手下留情，现在道歉有用吗？
他拉住我，细致的脸上一片阴影，他好像想要抱住我，但是我推开了，气息温柔，吐纳在他的鬓发边，宛如诱惑的女妖：“你是不是忘记了？四殿下。你的心上人是上官可音啊。她现在还在皇宫里受苦呢，一定时时刻刻等着你去救她，让她幸福。现在，你却这样拉着我，大晚上的影响不好吧？殿下你说是不是？”
他好似失去了力气，慢慢放开我，说轻声道：“你不用走，我立刻出去就是。这药留给你，记得敷。”
掀开帐子的时候，凛冽的风吹进来，烛火瞬间熄灭，我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些许月亮的余光穿过，透进来，照在那个精致的绘着梨花的药瓶上。
我静默，伸手将瓶子拿起来，狠狠砸下去。瓷瓶四分五裂，里头的药粉瞬间飘散开来，幔帐里都是浓烈的味道。
那应该是......断肠草吧。不然我何以如此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