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黑了。
渔民,归去。
踏着霞光,逆着夕阳。
木门发出锁孔转动的咔咔声,浧心头一悸,一把将掌心摆弄的物件塞入小桌抽屉,上锁。
门被打开,一个粗壮的胡茬老汉推门走入,少年背在身后的手悄然将钥匙引藏入袖。
“外面下雨了吗?”少年接过老汉的旧网,一下下为他掸去一身尘土。
老汉眯眼笑了:“你这样要拍到什么时候?看着哈!”说罢脱下上衣,将那衣衫于烟舞飞尘中抖动着。
灰屑与鱼的鳞片都被抛弃,肆意纷飞,或幸运飞向窗外,或不幸跌落在地,融入尘土。
“这样才对嘛。”老汉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看少年,“记住了?”
“没有。”
“太粗俗。”
“这叫男子气概!我倒是看看你什么时候才能有。”
少年不语,以示不赞同 。
“网又被戳破了?”少年翻看着手中的渔网,蹙额问老汉。
老汉打断他,接回渔网,一步走向木椅坐下,将破网随意丢在桌角,双手撑在大腿膝盖上“不是,我放了。”
“好了,我知道了。”少年绕过他,“吃素。”
“浧。(cheng)”老汉放慢语调。
“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浧转头,“不要告诉我你网了一条人鱼。”
“没有,”老汉不理会孙子的白眼,“在我网住它(鱼)的那一刻,”老汉停顿了,“我看见了——一只鲛人。
二
清晨,老汉已经出了岛,浧赤脚踩着白色砂石,来到沙滩。
从袖中取出昨日的贝壳,那上面尖锐的棱角已被海水打磨出了圆滑的质感,冲不掉的,是他们相交的痕迹。
那些若隐若现奇特的图案提醒他:是真实的,他与海那端的某个人翻越海水,借助海水,互通着音信。
也许,他是一个如他一般年纪的少年,也同样期许着岛外的世界;也许,他是阅历丰富的智者,与他这个小小少年交谈时还会露出浅淡的笑意;或许,他不是人,不是浧这样的人,他会是古老部落的土著,过着与他不同的生活;又或许,她是个清丽淡雅的少女,着一袭白裙,坐在礁石上等待他的回音,夕阳懒懒地洒在她的半边脸庞,她收到来自他的信使,便微笑……
浧轻抚昨日新刻下的痕迹,浅笑。
那贝壳被他放入水中,在浪的推波助澜下飘摇着前行,带着他的期望一起。
他在第二日就收到的他的回信:小小的贝壳刻上了新的图案,那是一条鱼尾。
浧思索很久也不能看出对方想要表达的含义,或许……他想要请我吃鱼?
不对不对,他即刻否定自己,人家相隔万丈,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请你吃鱼?
嗯,许是他昨日吃了鱼。
三
次日晌午的时候,浧才醒来,含着春梦醒来。
他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里他一直追逐着一抹背影,在一片桃花林。
他喊她,风若杳远的回音,处处是橙色的光晕;他追赶,居然不觉得累。
忽而那佻倩影停下,立于丛林,霎时桃花纷飞,又刹那静止,定格空灵。
他屏息,看那绝美衣裙转身,斑驳光影簇拥而去,看不清,只有灼灼日辉。
他努力睁眼,想穿破那最后一层隔断的纱帐,日辉隐落,光影散去,浧嘴角上扬,他看到,看到她……她说……
“太阳晒屁股了!浧的屁股要烤焦了!”太阳晒屁股……”
浧瞠目结舌,眼前的景象尽数向后退去,桃林,花瓣,女孩……他猛然醒来,一只手拍在乌鸦脑袋上。
“哇!—浧打鸦啦!爷爷!浧不起床打鸦啦!”
浧猛地翻身,大手牢牢地握住乌鸦的小脑袋瓜,仿佛下一秒就要拧过去,眼神透出不常见的狠练,“再叫——把你头拧下来……”
顿时鸦雀无声。
浧枯坐在床板上,努力拼凑方才亦真亦幻的梦境。
他不想忘记,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只是梦而已。
是啊,只是梦。他自嘲又淡然地勾了勾唇角。
“浧,你做春梦啦?”乌鸦嘴不省时时地打开。
浧脸猛地串红,一击眼刀就这样杀过去。
“她是谁?”乌鸦没有被吓得退却,没脑没心地问道。
“你不需要知道。”浧披上一件外衣,按动把手出了门。
外衣掀起的一阵灰尘,盖了乌鸦一脸,却也没堵住它的乌嘴。
“承认了。”它道。
四
浧孤身爬上了后山,在最高的小山丘顶端坐下,看着自己悬于空中的双腿,在海风的吹击下轻微晃动,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没有意思。
从出生以来,他好像就生活在这里,他不晓得自己的父母,不认识同龄的少年,他在海边长大,却意外地怕水,爷爷带他出海,他很少去,爷爷没提的,他就不问。
这座岛就像一个囚牢,将他围困在里面,海是一个大圈,海水漫过了外面的世界。
“轰——!”一阵巨雷直直打断浧的沉寂,白光撕裂了天。
暴雨,顷刻到来。
海岛的风暴总是没有预兆,浧敏捷起身跳下山丘,在雷电交织中轻松无畏地迈步,赶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回家。
就在他完美避开暴风雨来到屋檐下正要推开屋门的时刻,他心头陡然一凉:“爷爷的网还晾在海边!”
他以飞人的速度赶往沙滩,收散铺在地上的大渔网。
豆大的雨点已经砸到了他干燥白净的脸颊上。
快一点,快一点。他心中默念。
天空又劈下一道灼白闪电,海水变成了深色,不安地翻滚着。风暴,会引发海啸。
他加快速度,收网的手抖动着。
再快一点,快一点。
浧尽数将那大网收入手中,怀抱着;海水已被狂风掀翻,汩汩巨浪已奔涌而来霎时席卷了半片沙滩,冲上他的小腿。
骤雨“啪啪”打在他的脸。
又一股巨浪即将毁灭更远的地方,浧慌忙抱着渔网往回跑。
脚“啪叽啪叽”踩在水中,他回头看一眼,却在浪花中看到一个人——
她孤零零地站着浪涛之中的礁石上,浪花一朵一朵,争抢着冲上她的腰腹,她的白裙单薄,肩膀好像在恶意的海风中颤动,那是个女孩,此刻在普兰的海中如一泊随时都会隐没的月光。
一瞬的犹豫 ,浧敛眉,抿唇,抛下了怀中的生存之网,朝女孩跑去。
他的深水里迈着的脚步堪比铅重,发出“咚咚”的灌溉声,狂风撕扯着他的脸,他却紧盯着那个苍白的人儿。
他看到在她身后,洪水猛兽朝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等一下,再等一下!
小小男孩艰难地与海洋强大阻力抗争,一股海浪朝他冲来,他向上跳,却滑倒在水底,他努力向上,向上,找寻氧气。
他终于探出水面,呛了水,还在拼命拨开浪潮,朝那块礁石走去。
他要救她,救她……
他每走一步,水就漫上一截,雨模糊了他的视线,额上湿漉漉,分不清汗和水。
他依稀感觉到已经走过了砂石海滩,脚下是细细的淤泥,下一步就可能陷入海蚀阶地,却依然义无反顾地靠近她,朝她,伸出手——
看不清白裙少女眼里的神色,她只是站在那里,仿佛无睹,没有要行动的趋势。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突然冲上他的小脑,窒息感随即袭来,黑云猛地压上他的视线,他捏紧了拳,一鼓作气扑向前,将她搂入怀中。
他看到最后是一抹白裙。
黑压压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