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今年的花格外多,阳光透过花枝照射在屋子里,照的暖洋洋的。
时清的病房是医院里最偏僻的,如果没有阳光,会显得十分冷清,显得没有生机。就像
她一样。
被病情折磨的面目惨白,常年化疗导致皮肤松弛,眼神涣散,以及为了治病剃掉了原本及腰的长发,从十六岁开始,时清更多的活动区域便是这个不足二十平的小病房里面。
房门被推开了,每天下午一点,时清都会服用药物后开始午睡。
是时妈妈,抱着一箱书,蹑手蹑脚的移动着。
只不过,今天时清没有睡觉,整个人木呆呆的看向窗外的花枝藤蔓。
时妈妈放下书箱,替时清升起病床,“怎么了,今天睡不着吗。
时清缓过神来,“每天都如此。”
估计是为了让妈妈放心,每天都会乖乖的睡午觉,只是今天心中烦闷不止,大概是到了开学的季节,而时清要继续待在病房里,数着日子,熬着。
即便外面已是万物复苏的季节,都不如时清静如止水的心境,一切都无所谓。
要说能帮助她解闷的,也就有书了,相比于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好像更能实现一点。时清生病后,时爸爸发起的公益读书活动,在社区里举行捐书活动,每次收集完时妈妈会搬到病房让时清挑选,用来缓解无聊和打发时间。
时妈妈把书箱垫在床头桌上,“来吧,你挑挑,有喜欢的吗。”
满满一箱的书,有泛黄的,有落灰的,却在夹缝中有一本棕色牛皮纸包裹完好的书,看起来不太像书,如果是书,也是书主人及其爱护的,怎么会捐出来呢。
时清伸手把这本被保存完好的书抽出来,果然,不是书,是一本笔记本。随后动手翻阅第一页,几个大字印入时清的脑子里。
周沐言的日记本。
她认识这个人,在高一新生晚会上,他身穿一身黑色西服,把头发背到后面,摘掉了框架式眼镜;她认识这个人,小时候时清因为多病,被人欺负推进游泳池,是他把她救上来挡在她面前;只是,他不认识时清,即便记得,也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小猴子。
他好像也没有问过自己名字,怕是没机会问吧。
紧接着,她又翻了一页。
“九月一号,今天是成为高中生的一天,晚上要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言,好紧张,但为了树立我玉树临风的高冷形象,我不能乱!加油周沐言。”
时清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了。
时妈妈有些日子没见到女儿笑了,“这么好看呢,哪位作家的书呀。”时妈妈打趣的问着她,比起知道这个作者是谁,她更想和女儿多说几句话。
“一位有名的自传作家。”
本上的字迹写的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清秀,安静利落,笔锋带风,连标点符号都标的很有力量,纸张后面凸起来的痕迹,仿佛时清就在他身边扶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的写下一样。
只是,这样重要的私人物品为什么会在捐赠箱里呢。没准是捐书的时候不小心一块连带上了。
那如何归还和怎样归还就成了问题。
又或者,可以不归还吧。可以吗?
时清敷衍式的挑了其余几本,时妈妈便抱着书箱出去了。
对于这样私人且富有秘密的物品,是偷窥心和好奇心最泛滥的时候,一页看不够,看多了人类自带的羞耻心会上线,毕竟日记本的私密程度和内衣差不了多少。
可这没有其他人,时清就算自己看了,有谁能知道呢。最后好奇心胜利了。接着第二页看下去。
“九月四号,今天是妈妈的生日,我买了她最喜欢的向日葵,早上叮嘱爸爸做好红烧肉,挂糖色的那一种,因为妈妈喜欢甜口的南方红烧肉做法。今年也弥补了她去年没吃上巧克力榛子蛋糕的遗憾啦。希望妈妈可以一直身体健康,快快乐乐的。”
紧接着。
“九月八号,最近收到了很多情书,我是当不了这种多人追捧的校园风云人物,所以我把我的好兄弟陈觉愿推出去当挡箭牌了,哈哈哈。虽然但是,不能去浪费女同学们的真心,我还是写封信回过去吧,语言尽量简短一点,不然会成为人人喊打的玩弄感情的渣男吧,好怕怕。”
时清琢磨了一番,如果那些女孩子们知道周沐言在私下是会用叠词的粉红型男,与他树立的高冷人设不一样,会不会大跌眼镜呢,应该不会吧,长得帅的人顶多就是反差萌。
不知不觉,时清翻到了最近的一天,是三天前,而这个本子居然记载了七八年之久,也就是说,周沐言的高中,大学,都像一本人生经历一样,被时清翻阅完了。
而三天前,周沐言记下了“怀市医院,血液科见习医生,我来了。”
我来了,他要来了,而时清就在这。
会遇到吧,一个窥探完人家秘密的盗贼马上就要和日记本主人见面了。会遇到吧,当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从游泳池被拖上来的狼狈小孩。会遇到吧,曾经站在**台上意气风发的他。
可如今,躁乱不堪的假发套,苍白的嘴唇,松动的牙齿,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身体,好像比从前更狼狈了吧。
想着想着,护士长推车医护车进来,一下子打破了时清的思绪。
“该吃药了清清。”说着,左右几个瓶子都倒了一点,不一会手掌就被五颜六色的药丸子填满。
这要是不同口味的水果糖该有多好。
从小吃药的时清依然没有摆脱吞咽药的恐惧,无论多费事,药丸也是一个一个的咽下去,放在嘴里之前,要用舌头舔一下才安心。即便是舔一下就会融化的消炎药,又或者是包有糖衣的药丸。
看着时清一个一个吞下去,护士长平常严厉的眼神突然变的温柔下来。
这些年她见过太多太多被病痛折磨的孩子,时清也在这个医院和她相处了四年,大多数的孩子都是因为病痛哭喊,大叫。而时清过分的安静,好像一切都听从命运的安排,在她这个年纪多了少有的沉稳,少了反抗的力量。
很多时候,静如止水,就像心里之湖没有一点点波澜。
“清清,明天柳医生会带着几位实习生查房,我提前和你说一下,别到时候吓到你。”
时清拿着水杯手握紧了一下,拼命的眨巴眼睛,“恩,我知道了护士长。”
护士长见时清低下头,挂在嘴边没说完的话又再一次咽到了肚子里,关门前又在门缝里看了看那个小小的团坐在一起的时清,纵有一肚子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护士长转入柳医生的办公室。
“时清的情况,您和她说了没有。”
正在捏眉心放松的柳医生捡起眼镜,“当年入院治疗,我和她的妈妈说过,她最多活不够两年,可如今她坚持到了四年。但这四年,她都是在硬生生的用自己的意志力去抗,病情一直都在恶化。我不能再像当年去给她做预判,可她现在的情况,最多这个数。”柳医生竖起两根手指。
护士长用猜测的语气说:“两个月?”见柳医生摇了摇头。
明显的,护士长不想在往下说了,柳医生率先开口:“二十天,最多了。”
也许大家都在等奇迹,就像时清已经挺过了四年,可这次就像是死刑宣判书,就差死神直接降临把时清带走了。
“这些年,她承受了同龄人不能尝试的治疗,吃最多的药,做最痛的化疗,我亲眼看着当年入院时那个还能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变成如今不言不语的忧郁患者。柳少千,当年咱们的孩子也是这样离开我的。”
“段桐,既然我们选择了这样的职业,就必然比其他人承受这个职业带给我们的疼痛。我当然怀念咱们的孩子,可有些人是只能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三年了,你该放下了。”
段桐转身含泪而别,望着走廊尽头,那个亮着微弱的光的小病房,就像萤火虫即将结束生命那脆弱的光一样,令人窒息却又刹那间美丽。
而在病房里的时清,望着窗边被住院部保洁阿姨养的茂盛的盆栽,裹满绷带的手,颤颤巍巍的拿起笔,歪歪扭扭的写下。
“三月五号,我擅自接管了这个本子,原谅我的自作主张,我只是太羡慕太向往,如果有机会认识的话,我叫时清。”
仿佛就像是两个本无交集的生命和灵魂因为文字交汇在一起,而时清大概在用她的生命续写最后的篇章,只是时清不知道,她这最后的篇章还仅仅只有二十多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时清抱着本子睡着了,突然窗外闪过几道白光,随后响彻了几声雷,没有夏天的雷清脆,闷闷的,这就是春雷吧。
次日清晨,时清被妈妈叫醒。
怀中的日记本不在了,时妈妈见时清翻着被子寻找着什么。把从地上捡起来的本子,放在了时清的床上。
时清这才安下心,“昨晚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怕没有放书签。”
时妈妈没有说什么,而自己的女儿只是在试探自己有没有看这本所谓的书里面写的是什么吧。
已经是上午九点,通常半个小时后就该到了查房的时间了。
时清下床从柜子里面翻出来了一顶没有使用过的假发,直发,齐刘海。因为长时间的挤压,齐刘海已经变成了斜刘海。
“妈妈,帮我戴上,一会我要洗洗脸。”
时妈妈想要问一些什么来着,想问她为什么今天拿出来新的假发套,想问她为什么开始收拾自己,也想问那本书里面的周沐言到底是谁呀。
是的,在女儿没有醒过来之前,她看了那个本子里面的内容。
但选择没有戳破,是因为女儿马上要在本子上记录下自己的心里话,借这个契机,在每次偷看时都能更贴近女儿一点。
比起时清,自己像是第二个偷窥者。
在镜子面前,时清摘下已经打结的旧假发,摸着光秃秃的头顶,不敢直视镜子。
时妈妈突然眼睛酸酸的,没忍住落到自己的手背上,颤抖着声音说:“清清一直都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呢。”
“哪里漂亮呢。”时清自叹一声,依旧没有抬头。
时妈妈的动作很利落,戴好假发后,端来水盆给时清擦脸。
擦完脸时清生硬的说了句:“谢谢。”也不知道是什么含义的感谢。
不一会楼道里变的嘈杂起来。是时候,医生要来查房了。
门外的人叩了几声,时妈妈上前把门打开,于此同时的心,应该与女儿一样紧张吧。
领头的是柳少千医生,后面跟着几位实习医生,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查房记录本。
时清盯着门口,进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悬着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一个“小偷”要正面直视失主了。
果然人群中,那个带着金色边框眼镜,黑色微卷的头发,薄薄的嘴唇有个天然的弧度,就是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
“早上好,时清。早上好,时妈妈。”柳医生礼貌的问了好,可是这母女俩一个个伸着脖子再寻找着什么。
柳医生轻轻咳嗽了几声。
这母女俩抽回脖子,“哈哈,早上好。”
“这些是我带来的实习生,随后会跟我一起关照时清的病情。来,周沐言,你仿照着刚刚我查房询问的问题,来问问时清。”
人群中,靠在墙边的周沐言,推了推眼镜,立马站直了。
时清没敢直视,不过因为有日记本给自己了心理准备,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不过只是手一直颤抖,锁着被子里的脚也是冰凉的。
“好的柳老师。”
这声音就像一汪清泉一样,从时清的左耳流淌到右耳,温柔和煦,最后直接击中大脑,充斥了整个头腔。
原来,周沐言曾经就是以这样的声音在高中广播站获得一大堆迷妹的。
“九月三十号,九月的最后一天,学校组织了广播站招新活动,我被陈觉愿坑了过去,迷迷糊糊的读了一首诗,晚上微信居然多了三十多个新朋友。苍天啊,做个低调的帅哥就这么难吗。”
本是在后面位置的周沐言走上前,靠近床边。
噗通、噗通。。。。。。时清的心跳仿佛能把胸口震碎,两只小手紧握着,不敢抬头,脸蛋浮现出浅浅的一层粉色,旁边的人未曾察觉。
“时小姐,最近睡眠如何?”
突然被叫住名字,时清猛的抬头,又狠狠的落下,因为头顶那双眼睛太多深邃,余光只见一双骨节分明,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敲打着病房记录本。
周沐言观察了好一会,觉得是自己的语言太过于冷漠,吓到了本身就很脆弱的病人,放缓语速,降低语气,又问了一遍。
“时小姐最近睡眠质量还算好吗?”
“还可以,就是容易做梦。”
“食欲还算可以吗?”
“恩,每天都挺稳定的。”
“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疼,哪里都疼。”
柳医生上前打断了俩人的对话,若有所思的叫出时妈妈,另外又叫除了周沐言以外的实习生回办公室准备报告笔记。
“周沐言,今天你负责时清的化疗以及吃药。”
周沐言放下记录本,见时清依旧僵硬的坐在一动不动。
“时小姐,你可以躺下了。这个椅子我可以坐吗。”
病床的旁边有一个椅子,是时妈妈的,因为椅子硬,时妈妈顺便做了一个小黄花花纹的椅子垫,充足了棉花。
“可以。”
周沐言坐下便翻阅时清的病历本和吃药记录,屋内只剩两人,安静到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听到。
见周沐言看的认真,时清便开始大胆的第一次仔细观察他。低头的幅度刚刚好可以看到一动一动的睫毛,时不时的推动一下眼镜。
或许是周沐言察觉到了,有人在一直盯着自己,快速的抬头,迎上了时清的眼睛。
第一次,赤裸裸的对视,望眼欲穿的瞳孔装着对方,触碰心底的一朵花,绽放开了。
时清的心颤抖起来,只得往回避开头,尴尬的说:“再过一会,该吃药了。”
周沐言温和的笑笑:“时小姐不用这么紧张。”
被人戳穿了心思,有些恼羞成怒的时清别开头,“没紧张。”
外面的小鸟在矮树上安了家,叽叽喳喳的,透过窗帘,是让人向往的广阔世界。病房的确禁锢了人,也禁锢了人的心。
花开时,时清与周沐言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