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如这山间清晨一般明亮清爽的人,如奔赴古城道路上阳光一般的人,温暖而不炙热。
那是一个立秋,郑杳杳参加完转学考试就被带到了一间教室——陈旧、拥挤,但弥漫着一股欢愉的气味。
这大概就是农村小学特有的气质吧。
班主任没有叫她作自我介绍。草草地给她安排了个位置就开始布置工作了。
升旗仪式结束后,要开始排位置了。按身高她终于可以不用坐在最后一排临时座位——垃圾桶旁边了。
郑杳杳转过头,眼睛瞪得咕噜大,流转于那排成一列的男生,像开罚单的交警一样,咳咳,视察他未来的新同桌。
为了不让别人看出她的迫切,她收敛了点,只悠悠一瞥。正是那不经意的一瞥,她初识了一个人。
彼时的她还不知道那三个字将会长久地烙印在她心上,一点一点,直到炭火在她心底烫出一个窟窿,幼时的郑杳杳往下望,看到的,是一个幽深的洞。
黑发微翘,目光有神,小麦色的肌肤在日光下闪着莹莹的光泽。不知道为什么,给人一种很清新很特别的感觉。但最让郑杳杳视线离不开的——是他唇边的笑容。
咧着嘴,肆无忌惮地露出八颗皓齿,就连眉眼都是弯弯的,阳光好像洒在了他的睫毛上,随着他颤动的弧度跳跃着发着光。
灿烂得好像没有丝毫烦恼,就如这里午后的阳光一样,温暖而不炙热。
她就这样怔怔看着,像是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可以笑得这般温暖,这般动人。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能和他做同桌就好了。
然而,她的小小心愿没能实现,尽管他和她身高差不了多少,男孩却被安排到了另一大组。他们中间隔了两个大组,一整片大西洋。不过之后郑杳杳才知道,原来还有铁栅栏和电网。
后来,郑杳杳得知他是个优秀的学生,得知了他的名字——“洛家杨”。
“洛家杨……真好听……”她低头轻声呢喃。
二
立冬,沅水县奇迹般下了一场雪。
孩子们都不顾母亲拿着外套追赶的身影惊呼着跑出们卷雪球,大人们也搬出桌椅在雪中谈论着今年这不寻常的气象。
郑杳杳怕冻疮加重,留着厨房帮母亲和外婆包饺子。
她想包枚幸运硬币在里面,却被母亲制止了,“你这狼吞虎咽的人,一口就吃下去了!”
哼!郑杳杳冷下脸,扭头转到一边。
正午 ,香喷喷热腾腾的饺子出锅了,外婆吆喝着:“哪个人不不等急了吗?饺子出锅了,快过来哟!——”
“妈你……” 母亲露出无奈的笑容, “这娃儿也只有吃饭跑在最前面。”
“来了来了!”
郑杳杳人未见声先到,三步并做两步奔赴厨房。
外婆把她推到一边,用布包住手抱起蒸笼,眯眼笑道:“先等外婆端出去哆。”
她眼巴巴地望着,屁颠屁颠地跟在外婆身后。
饭桌上,外公调侃郑杳杳:“杳杳每次摆饭都最急性,洗碗都最慢性。”边说边夹了一块粉蒸肉堆在她碗里冒出的小山丘上。粉蒸肉摇摇欲坠,像个不倒翁,郑杳杳只好一口把它塞进口中。
妈妈斜眼看一眼郑杳杳,填嘴:“你这算什么?”
“嗯……”郑杳杳大快朵颐嚼着肉,努力地查找她还很稀缺的辞备储汇,倔强挤出一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吃饱喝足,郑杳杳便出了门,当然,是在洗完碗之后。据说南方农村出生的孩子都逃不过洗碗的命运,她这一辈子的愿望,也只是可以在洗碗的时候大声反抗。不过她知道,现在如果上奏反抗,只会被批上一句:“抗议无效!”
她徒步走到镇上,在广场边的小卖部驻足。
“老板,一只英雄钢笔两瓶老板牌墨水,蓝黑各一瓶。”
“好嘞,十四块。”
郑杳杳本来打算买完东西就回家赶作业,却在路过广场看到一个身影后停了下来。
这么冷的天,还在打篮球。
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广场,看清了那个独自投篮的身影。
是洛家杨。
他只穿一件白色卫衣,左右袖子都挽到手肘以上,漆黑的头发上闪着星星点点的白色,他呼出一口气,就有白色的雾气升腾,这个雪人少年,已然融身于这片雪色之中。
片刻,便有其他怀抱篮球的少年闯入的郑杳杳的视野,打破了这安静的水墨画。
“接着!”一个黑皮肤的男孩小跑着停下,一把将球扔给洛家杨。
他稳稳接住。
另一个白肤的男孩笑道:“你还是来了,雷打不动,雪下不走。”
“说好了比赛的,不能因为下雪就作废”。洛家杨浅笑,带着骄傲的弧度。
“那如果我们不来呢?”那男生挑眉,有意调侃他。
“那……”洛家杨低首思考,突然浅笑,“你就等着明天被我打趴下!”说罢一球投向适才说话那男孩。
那男生措不及防,接了个趔趔趄趄,刹时颜面扫地。但也不恼,只在手上狠狠一拍,“搞突袭?那就来真的!”
于是,一场激战拉开了帷幕——
白肤男孩首发,以百米冲刺之速冲向球框,企图一球灌篮,直拿2分。
不料胖男孩挺身而出,用天生的肉盾挡住了他的去路。
白肤男孩只有改变策略,转手传给自己的同伙黑肤。
黑肤男孩不负所托,破除道道防守,一步步奔赴3分线处。
郑杳杳这唯一的观众看得兴奋,目光紧随着男生的脚步。
历经千辛,只看一刻。
他举球踮脚,蓄势待发。
而胖男孩,就在他身后一米处,胖手即将触及他的后背。
就是此刻!
他猛然投球,篮球沿着手掌张开的弧度飞出,飞火流星般冲向球框,势不可当。
“不!——”,胖男孩睁目嘶吼。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小麦色手臂陡然伸出,于距球框0.1米处截胡。
黑肤男孩的笑容瞬间石化。
洛家杨顺势一拍,那球已朝反方向飞来。
“不!——”
这次换白肤男孩嘶吼。
胖男孩贱笑。
篮球更名易主,如脱缰的野马,冲破菜鸟的束缚,奔向场外,奔向……郑杳杳。
“不!——”
所有男生一齐嘶吼。
从迷糊中回过神来的郑杳杳瞳孔骤然放大,盯着直直朝她冲过来的限量版篮球。
本能的求生技能瞬间爆发,怀抱墨水瓶的郑杳杳抬腿使出标准跆拳道横踢,用尽全身内力朝那飞球踢去,丝毫没有考虑是球贵还是她贵。
飞球受力,逆转方向,直奔向铁栅栏,一头扎在铁签上,骤然停止,宣告不羁生命的终结。
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都傻盯着还在不断放气的乔丹篮球,那样一个写满辉煌战绩的战无不胜的篮球,就在郑杳杳这意外一脚后结束了它短暂的生命。
郑杳杳本来还庆幸自己以盖世武功保住了屈辱小命,却在黑肤突出一句话后愣住了。
他以不带任何表情的姿态幽幽哀号:“我的限款……”
郑杳杳呆滞在原地,耳边隆隆作响,只是盯着远处那几个人影,看见洛家杨慌了神,大步朝她跑来,又在离她一米处停下。
他看自己的神色认真紧张,急切道:“你没事吧?”
那白雾随着他的轻喘冒出,幻化成精灵,再在冰雪露天中消散。
她留心于洛家杨的睫毛,上面小小的雪花就快要融合成水滴,他却浑然不知。
更像……雪人了……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迟钝地吐出一句:“没……事。”
洛家杨舒了一口气。
还以为她被砸傻了。
而黑肤还没完,他的幽幽哀号逐渐带上了怨怼,怨气凝聚,终而结成一句“赔钱!——”
郑杳杳不知所措,两手不知道是该插兜还是合十。
“你赔我的乔丹!”黑肤怒吼。
须臾,她喊出一句:“我去捡球!”,不等黑肤拒绝就一溜烟朝铁栅栏跑去。
她跑得摇摇晃晃,洛家杨看到,她紧裹棉服的背影小小的,此刻写满了不安,像一只随时都会迷途的企鹅,一种担心莫名生出。
“啊!”
她跑得太慌,完全忘了自己还抱着东西,脚下一绊,手中的墨水瓶就这样飞出去,“啪——”地两声坠落在地,碎片四溅,划过她的手背。
钢笔,竖直掉落。
郑杳杳没有就此泄气,她稳定身形,面对男孩们的背影挺立,以她倔强的姿态对这场突发事故做出回应,尽管背对男生的面部早已瞠目结舌。
万籁俱静,所有人玩起了“一二三木头人”。
郑杳杳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站到多久,直到洛家杨犹豫着朝她跑来,绕到她的前方,低首观察她眼底的神色,她一抬头,看见他,就瘪嘴,泪水,便潸然而下:“碰瓷——”
委屈得教人没有不怜惜的理由。
“怎么样?受伤没有?”他的眼神更加温柔了,像在安抚一只受到伤害的小动物。
“你的手……”他目光察觉到她的手背。
“没,”郑杳杳擦掉泪水产生的痕迹,直视他,“没事。”
但是她忘了一并抹去自己忧心如捣的表情,那焦眉苦脸在洛家杨看来多了一丝委屈巴巴的可爱成分,心头被戳了一下,他毅然决绝拉起她的衣袖往回走,顺手取走了死不瞑目的乔丹球。
“你赔我的乔丹签……。”黑肤不依不饶,但眼里的怒火明显随着莫名其妙的愧疚消减了一半。
“你吼她做什么?”洛家杨打断他,敛容诘问。
“为个球,至于吗?”洛家杨接着说,他的口气看似劝导,与平时无常,眼底却隐隐燃烧着少见的火芯。
这细微的火芯被还是被黑肤捕捉到了,他与他肤色相似的心脏陡然一寒。
为个女生,至于吗?
委屈涌上心头,鼻子一酸,黑嘴一瘪,竟哭了出来,:“可是谁赔我篮球啊?你向着她谁赔我球啊……”
明明是和郑杳杳一样的表情,却显现出了不同的效果。
东施……效颦……?洛家杨剑眉微蹙,不小心把表情写在了脸上。
郑杳杳看着哭泣的黑肤,紧抿双唇,眼帘低垂,手也空自下垂。
地面上砖缝的土壤一点点变湿,洛家杨轻拍她,抬首间她竟泪如雨下。
于是,出现了这样神奇的一幕:郑杳杳和黑肤,两个泪人,在这个没有寒蝉但很凄切的雪天,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所以黑肤,本是同根生,你又相煎何太急?
“算了。”黑肤吸了吸鼻子,倔强的嘴难得放松,石破天惊地开口“我自认倒霉。”
一股热泉刚开始蔓延,他就紧接着泼了一瓢冰水:“反正她也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这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直接把郑杳杳刚被暖热的心劈成两半,她震惊地望着他,眼里掺杂了很多情绪,占比最多的,是一句粗话。(此处省略。)
而一旁的洛家杨却“噗——”地笑出声来。
终于,他hold不住了。
他笑得张扬恣肆,没有半点顾忌;他笑得那么开心,却同时侮辱了两个人。
“贱人!”
一分钟前的两个泪人一齐怒瞪他,眼睛里放着雠怼的杀气。
洛家杨像被杀气镇住,倏地呆若木鸡。
下一刻,他的眼角开始弯曲,已然破功,挤出几滴咸咸的泪。
“听我解释……”他笑得难受,弯下腰,“我是想说,说……”他捂住腹部,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
“你别这样,”郑杳杳看得难受,怒气顷刻消散,正襟危立,正儿八经地给他支招,“听我的,深呼吸一口气。”两只小手从腿侧上升到胸口。
她做得那么认真,好像这是她的职责。
洛家杨照做。
“吐出来——”她为他演示。长长舒出一口气,小手又缓缓下沉。
洛家杨效仿,果真止了笑。
他抬眼挑眉,依然含笑的眉眼透露着感激。
“刚才我要说”,洛家杨恢复了平静自信的模样,“我来赔。”
他知道这家伙虽然嘴上犟,心里还是介怀的。
“你怎么赔,我乔丹的签名?”黑肤蹙眉。
“又不是亲签,”洛家杨嘴角不自觉扬起,雪后的阳光洒下,在他唇上投出星星点点的形状。
良久,他微仰下颚,那美好弧度与他闲雅的声色交融,世间一切声息皆消失静止,只听他淡淡呵出一句:“我自有办法。”
打发走了黑肤等肤,偌大的广场只剩两个小小的身影 ,空空地印在灰白的地面上,像两个意外交汇的点。
洛家杨转脸看郑杳杳,眼里带了些许柔和。
“谢谢……”他听见她低低的声音,尾音带着颤抖。
“我走了……”她圆圆大大的眼睛向上抬,白眼球色泽青白洁净,像一只观察主人神色的忐忑的小动物。那汪汪泪水,也早已干涸蒸发在雾气里。
洛家杨没有回应,仿若未听闻。
郑杳杳的嘴角牵了牵,转身就要离开广场。
“等一下。”他突然伸手拉住即将离开的她的衣袖,然后又立即松开。
“你等我一下,站着这里等我一下。”洛家杨朝她一颔首,丢下这句话就匆匆跑出广场。
郑杳杳愣愣留在原地,乖乖等她的雪人回来。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背,将碎玻璃一粒粒捡起扔进垃圾桶。
捡完的时候,她看见她丢失的雪人,回来找她。
“你过来一下。”他抬眼,朝她颔首,走向刷着黄色油漆的长椅。
郑杳杳跟过去,与他一起在长椅上坐下。
他打开挂着汗珠的手心, 这时她才看清他掌中之物,看他将那东西细心贴上她的创口。
脸倏地一红。 方才他……是给她买创口贴去了,他的手……好热。
而后,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瓶蓝墨水放入她掌心。
“我带的钱只够买一瓶墨水。”郑杳杳观察到那瓶墨水右角还缺了一块玻璃 ,估计是几年没有卖出去的箱底货。
洛家杨有点难为情,“最后一瓶 ,能意思一下吗……?”
所以他因为愧疚害我“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给去我赔偿了吗?他怎么 ……怎么这样好?……
缠绕在心间纠结的线团突然被一个人解开了啊,她的双眸不自觉弯成两条月牙。谢谢你呐。
“嗯!”她回应他。
“谢谢你。”她笑得愈发烂漫。
“什么?”
“谢谢你的意思,”洛家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