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少光觉得这人的身手,大概不算太高——至少比灵力被封、只能用世俗武艺追杀他的那两个道士要差。父亲曾经要他练一门功夫,叫水云劲。说这功夫“也算不错”,既修肉身,也修神魂,最适合少年人炼体筑基,他便练了八九年。也是因此他才能和两个道士周旋三天三夜不曾被一剑杀死。到这时候依照他的眼光来看,觉得从前的自己大概是可以打得过这个家伙的。只可惜他用父母留在院中的画阵封了两个道士的灵力,两个道士之后又燃了张符箓封住了他的气海。灵力都藏于气海,此刻他也就只能看。要说真的动手——十四岁少年的身体,没有灵力催动暗劲,哪是一个成年人的对手。他的眼快,但此刻的身体不快。等他反应过来打算出手拦一下的时候,执剑人的细剑已经挑中林凝露的右袖,叮的一声,她手里的小剑被挑掉了。直到这时候少女才啊了一声,想要躲。但冯少光已经从后面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执剑的男子再皱眉:“别以为我不敢伤你们……”“大侠误会了。”冯少光打断他的话,摊开手,“您功夫高,我们认怂。”“……喂!”男子和林凝露都是一愣。过了一会儿少女才失望地叫起来,“你怎么……”在她心里这个少年哪怕不能打,但是至少……也该有点骨气吧?这算怎么回事?男人重新打量了冯少光一遍,冷笑:“呵。倒是识相。走吧!”他将细剑一甩,反握在自己手中,便迈步朝缓坡那边走过去,似乎全然不在意两个少年会逃走。冯少光跟了过去。林凝露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你你你……”冯少光摇头,低声道:“看山坡那边。”其实他们两个里营地已经有些距离了,少女因为震惊和慌乱不曾听到山坡那边的声音,但冯少光听到了。他意识到那边还有人——这个执剑的男子还有同伙。现在那边已经安静下来了,不曾有激烈的喊杀声。之前扎营做饭的时候就一直在说话,后来混杂了几个陌生的声音,那话语便平息了。到此刻一片安静。冯少光想大概是对方施展了什么令人惊诧的手段,震慑住了那些镖师。等两个人走上了缓坡,少女才看到那边的情况。五个穿着粗布道袍的男人将镖局的人围了起来。原本几个镖师是有长短武器的,但此刻武器掉落在他们手边的草地上,没一个人敢去捡。执剑的男人转头看看两个少年,朝山坡下一指:“站过去。”于是冯少光和林凝露迎着镖局中人的各色眼神,慢慢走过去了。其实有那么一瞬,冯少光是打算像上次一样再将腾飞扬召来的。但他知道腾飞扬那样的妖魔,喜怒无常,断然不会喜欢别人总是打搅他。前两次自己都死里逃生,但他说不好这一次腾飞扬会不会嫌他“无趣”,将自己也吃掉。可哪怕这一次他又放过自己……至少身边这个叫林凝露的少女——冯少光对她并无恶感,甚至还有一点好感。没人会毫无理由地讨厌“喜欢自己的人”——大概可能也被腾飞扬杀掉。当然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这几个人手里的剑,和当日那两个道士手里的剑惊人地相似。虽说大庆朝的兵器总有一个既定的形制,但他们的这种剑比较特殊。剑脊很薄,几乎看不到,剑身就仿佛一条平平的铁片。这种武器虽说会轻巧不少,然而坚固性上就差得太多,属于得不偿失的典型。冯少光认为这几个人大概和两个道士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他想试试找出点线索。更何况持剑者一开始没有表现得像是要痛下杀手,也没有对自己表示特殊关注,暂且还可以观望。等这两拨人汇合到一起,六个穿道袍的持剑者就开始发号施令。很奇怪,他们要镖局的人烧了车,烧了红货。于是镖师们躁动起来。镖师遇到强人,本是平常事。一般来说走江湖的镖师黑白两道都要吃得开。经过某山头奉上一份孝敬,头领也不会过分为难。江湖上那么多镖局,那么多强人。如果是遇到了就要杀人越货,规矩乱了、没人敢做生意不说,搞不好官府还要围剿。偶尔遇到不守规矩打算捞一票就走的,目的大抵也是红货,没谁会喜欢杀人。可能陪上自己性命不说,还可能吃官司,抓到就枭首。于是这六个强人的要求就变得匪夷所思起来——他们不要货。林四福站在林段洪身边,压低了声音:“大伯,邪门。我说咱们要不要……”他边说边瞟了一眼落在脚边的单刀。林段洪咬着牙吐出一口气,微微摇头:“不是对手。邪门。”这些人功夫高得邪门。从五个人打路边现身、交手、到被迫得一动不敢动,也不过是三息的时间。连发出一声警讯的时间都没有。虽然这些人手里的细剑就只打兵器,但林段洪知道他们真有杀心,现在镖局里每个人的喉头都得有一个血窟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在江湖上,这六个人的身手已然是二流高手了。随便搁在哪个小帮派里,都是堂主香主之类的角色——怎么会聚集起来做这种事?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冯少光。车队里其他人都知根知底,只有这少年来历不明。但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那少年走过来的时候,六个强人并无特别反应。跑了这么多年的镖,林段洪第一次完全摸不着头脑了。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一狠心:“烧。”不是没有血性,其实只是怕死。谁不怕死呢,尤其这些人大多沾亲带故。他自己大概可以和其中一个周旋一番,运气好还能逃得掉。但这么多人……大概动起手,一个都走不脱——必死之局。说了这句话,林段洪向前走了一步:“在下洛城鸿福镖局林段洪。承江湖朋友看得起,喊一声辟水刀。几位朋友今天开张,我们认栽。这东西要烧,也就烧。但几位朋友想要什么找什么,可以明说。在下如果帮得上忙……”“闭嘴。”一个高颧细眼的持剑人说,“再啰嗦一句,死。”林段洪的脸当即涨红,几乎就要冲上去。他走了这么多年镖,第一次受到如此待遇。但最终他还是将冲上心头的那股气强压了下去,拱拱手,不再说话了。“烧。”林段洪又说了一遍,狠狠地看了那人一眼。但对方只在嘴角牵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冷笑。冯少光的心里一跳。对方要杀人。一个人伪装得再好,也总有些细微的表情会忠实地反映出他的心理活动。他看那高颧细眼的一位,意识到他虽然看起来冷漠镇定,但看这些人的眼神,的确就是像看死人一样。那人觉得他们早晚要死。这是他上一世赖以谋生的技能之一。不说炉火纯青,但在这个世界,大概无出其右者。最终火还是烧起来了。随后六个持剑者将车队的十几人赶在一起,向路边的野地里走。冯少光走在队伍的中间,身边是刘老道。老道这时候有点慌神,嘴里啊呀啊呀地嘀咕个不停,大抵是说自己怎么就倒了霉,跟上这趟车。林四福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回头瞪他一眼:“啰嗦什么!不是说自己是洞玄派掌门!到这时候连个屁也不敢放!”刘老道唉声叹气,不理他,大概实在担心自己的小命,没心思计较了。林四福骂出了火气,又瞪冯少光:“绣花枕头。一个男人护不住我小妹——我是你拼了命也要护着女人走!呸!”冯少光笑了笑:“嗯。”他这态度弄得林四福更恼火,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又呸了一声,转过头去。林凝露在林四福身边看了冯少光一眼,也转过脸。其实女孩子心里有点儿小失望。她知道这少年看起来像是个书生身体单薄没什么力气然而……怎么原来也没有心气儿呢……她觉得如果刚才冯少光和四哥争辩几句,她心里都会好受很多。赶着他们走的六个人并不干涉他们之间说话,只板着一张倨傲的脸,像几个庄严的牧羊人。林段洪压低了声音,让身边几个人都听得到:“看情况。如果情况不对……也不能就等着挨宰。”他看了女儿林凝露一眼,咬咬牙:“他们要是下手……到时候就听我的,拼命。”林凝露也一抿嘴唇,点头。足足走了半个时辰。他们深入林间野地,周围的树木越发高耸。到最后树冠遮天蔽日,天都提前黑了下来。越走心里越慌。等到林段洪忍不住、想要试一试能不能拼一条命,带几个人突出去的时候,高颧细眼的持剑者沉声道:“留步。暂且歇下。”这句话说得有些怪,但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冯少光微微皱了下眉头,觉得自己似乎想到了一点什么。“留步”这词儿不应该用在这里。应该是“止步”吧。“暂且歇下”这个词儿倒不错,但是他对这群俘虏这么说,就太客气了。冯少光看得出那人在说了这句话之后,似乎有些自得——这种情绪大概那人自己都没有感受到。这几个家伙,嗯……用他那个时代的话来说,就是想要装逼。或者想要扮得高冷一些。所以不打算好好说话,要拽词儿。不幸的是,大概自身水准有限,因此不伦不类。作为这群俘虏当中唯一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冯少光觉得他摸到了一些脉络。这六个人现在自矜身份,却又不能很好地适应他们当前扮演的角色定位。这意味着那可以令他们“自矜”的原因或者条件,是最近才出现的。其实还有一些蛛丝马迹。六个人板着脸赶他们走,一直想要作出对他们毫不感兴趣、视之为蝼蚁的模样。但眼神出卖了他们——在看到俘虏当中内讧的时候,实际上很有几个人显得有些幸灾乐祸。这可不是“心如止水”该有的表现。他们还穿了道袍。在冯少光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当中,如果说有一种势力能让江湖上的强人崇敬膜拜甚至想要刻意模仿的……大概就是道统和剑宗了吧。他觉得自己猜对了。这六个人,也许真的和那两个道士有点儿联系。没人知道那一句话就让少年得出了这许多推断,他们都在试图得出自己的判断。六个人说要歇,林段洪就挥挥手:“歇一会。”无论如何他总还是这个镖局的主心骨,他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镇定从容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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