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酒足饭饱，唤来伙计收拾。待桌面理清，伙计端来西米露，与众人一人一碗，又于桌旁几案摆下茶具暖壶，而后退出。端碗便可闻得淡淡奶香，一匙入口，奶润柔米甘清。说来今日饭局好菜不少，小子略感吃得胃胀。此时一碗西米露进肚，反觉胀感消退。待众人吃得差不多，小子起身为几位长辈沏好茶，而后仍寻一角落坐下。汪伯刮盖拨茶，低首饮了两口，笑言道：“如今快运方便，日后若惦记此处美味，当书信告之诸位，寻个方便时候与吾寄去。”江湖气之人亦笑道：“时鲜美味可耐不住那几日集散折腾，快运虽好，到底不比现炒现卖。”财气之人嘿嘿一笑，言道：“这快运往来通道于常人不过图个方便，于那一众富贵之人却是串金绳。非但现金明钱，借贷偿还之银票往来皆可走此通道。譬如小户与钱庄往来不通，那快运便做起中间买卖，低息收聚小户散银而后后高息存入钱庄，吃那高低息价。如今买卖走快运通道者愈来愈多，不单银钱流动可吃各种差价，账目往来更可掌行业动静。”待财气之人言毕，书气之人又言道：“倘是这串金绳牵起一众买家卖家也就罢了，真出了甚么事亦不过坏几家店乱几家厂。然若是串起几省财税之源，有心之人怕是要起画地自封之念。新朝立国之时虽定下省经随京计之国策，然各省实有不小自行裁量之权。其后国晸大更，裁量之权更是有增无减，人皆戏言国中经济实为诸侯经济。这诸侯经济实为各画地盘各占便利，数十年下来于国中经济流转阻碍甚重。然利弊相伴福祸相依，皆成诸侯便无力称王，更兼朝廷手掌粮矿亲御兵将，固国中无人敢有裂土之言。然自来省内诸业乃各省财源，府衙赈工开销皆仰赖于此。若为别省操控，则本省诸事恐尽皆仰赖他省鼻息。如今各省贫富不均，倘是富省倚仗财厚之势借那串金绳套住别省命脉，胁迫利诱使其从之，恐国中早晚有二日之像。似馀杭这般隠都怕是真个要成显都。”听得如此言论，江湖气之人脸色微变，似有些吃惊，缓声问道：“做个中介买卖便能掀起那般风浪？太过危言耸听。”书气之人正言道：“人心向利，利大可掀心头浪。买卖愈大涉利愈广，或实或虚以利导之，待势成之时便如滔天巨浪一般。”汪伯则言道：“老弟所言为时尚远，然财税确为重中之重，牵扯财税可动摇国本。自来财税便如国之气血，宜足不宜乏。然还需流转通畅，设若汇聚一地不流他处，便如人之躯体此处长别处缩，到头来生得一副怪样。古时那盖木朝，因忌旧朝末年蕃镇割据各自为晸之相，受此教训立朝之后便推强干弱枝之策。然矫枉太过，几代之后竟现举天下之资而奉一京之象。京城乃国之中枢，犹如人之头颅，天下乃国之辐射，犹如人之躯干。京城富而天下贫，便似一人颅大身小，脑中纵有妙想，身却力不能及，到头来百事成空。”闻听诸人之语，官气之人微叹道：“自来多少朝代兴衰皆根于干枝之制，若说干强枝弱以致国体枯槁，干弱枝强怕是要起画地称王。昔年国中财税不佳，唯东南仰仗朝中特惠之策，靠得外贸攒下大笔银钱。阁中大员苦于国中无钱周转拉下脸面去东南赊借，却借不出几文钱来。然那时有流言大作，言甚么东南之钱币应自铸自用，东南之事朝中亦莫插手，从旁观之即可。倘若流言做实，东南岂非真成国中之国？数百年前那日月朝便是半亡于东南之事，今日莫要重蹈覆辙才好。说来县乡直管民，允其宽钱粮之晸以买心。省市直管县乡，令其力输县乡所请，倘力不能及，当告百姓知，并上书朝廷请决。县乡买心，心亲乃民近，且一县一乡之心虽聚不强，反事难成。省市力亏而拒请，心怨乃民远，远则无以聚而成势。省市县乡，朝廷可视强弱而有所偏袒，上下相争皆仗朝廷决断，此强干弱枝也。枝弱则难裹势挟威以指大位，亦无力分根断茎以望自立。”不想此时财气之人抚掌笑道：“老哥平日谨言慎语，是非对错皆不出于己口，今日却这般直抒己见，怕是吃酒上头乱了心性。”官气之人小饮一口，缓声道：“人心有所思，思久虑淤。今日好友聚会，正好泄出多日所淤。若是不假于此，心头之虑淤塞累积，年深日久才真个要坏了心性哩！”江湖气之人久不言语，此时却微叹道：“天地如海而万物若舟，舟浮于海，动静皆不由己。”书气之人闻听此言霍然一笑，言道：“汝这浑人几时学得这般词句？莫是得高人点化，当刮目相看矣。”江湖气之人仍是那般颜色，缓言道：“常见世事荒谬，有心改之却无力为之。大势如高山，人力难搬。长盼己身得逍遥游于世间，体林鸟之欢，知鱼水之乐，不理那诸般烦心之事。”听出略有颓废之意，汪伯与书气之人对视一笑，宽言道：“既知叶舟之微，便莫存捣海之念。吾等常人平日止须安命守身，待天地轮转，圣人循势而出之时，助其一臂之力即可。况大善难施，小善易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老弟平日遇有困顿之人，量己之能略助绵力，亦非无用之为。”言罢，汪伯端茶浅饮，又抬首与众人言道：“此来馀杭诸事已了，往后月余暂无他事。吾欲去龙虎峰游览一番，可有愿同往者？”众人闻听皆摇首叹笑，那官气之人更是笑骂道：“吾等皆琐事缠身困守一隅，怎比得老弟逍遥快活，比不得比不得哩！”汪伯亦笑道：“兄长怎可这般说道。倘是日后官运亨通，一朝进京坐朝甚或入阁领晸，岂不比小弟这般闲人风光万倍？”官气之人闻听此言虽笑意难藏，仍是不住摆手自谦道：“哪里哪里。凡进京坐朝者皆是人中龙凤为官楷模。，吾资钝德薄难堪与之相较。至于入阁领晸更非大智慧者不能担当。当今阁揆所提之三学两做，虽文辞朴实，细读之下却是字字珠玑，隐然有大道至简之妙。吾每每于夜半惊醒之时，心中默念其文以发醒己身，而后方得安枕入眠。以此来看，非超凡入圣者不足以担此大任，吾凡胎肉身又岂可存那般妄念。”那官气之人更待欲说，江湖气之人抢言道：“老哥定是吃酒上头烧昏脑壳，好友聚会说这些做甚？今日便把话说完，他日果真面圣又当言何？”汪伯哈哈一笑，言道：“今日说完，他日再说便是。常言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平日若不勤加练习，果真到那时口舌怕要不利索哩！”众人听得此言皆大笑不止，官气之人止得低首饮茶略掩尴尬，而后亦摇首自嘲自笑。小子亦觉好笑，然转念一想，又觉似有些荒唐，暗忖道：“若是官员皆如这般吹捧上峰，年深日久身居高位者恐是真觉己身具天人之资而手掌造化之能。彼时上不畏天而下不恤民，依性凭好恣意妄为，到头来仍是祸害百姓。便是大人物做下那般孽，寻常百姓仍是无可奈何。难怪刚才那人有舟海之叹，哎。”心思如此，小子愈发感同，便愈发烦闷。人言少年不知愁滋味，于小子来说却是言之差矣，虽不解何料相佐，到底知晓咸淡如何。汪伯等人仍是笑侃不倦，小子却再无心听之，端杯拨茶独坐一角，至散局之时竟浑然不知。
那日饭局之后，又盘桓两日。汪伯便领小子去向赣省，看来龙虎峰之行并非戏言。然行至两省交界却折线去往别处，小子问于汪伯，乃告知龙虎峰有一熟识之人喜好刀剑，故先去龙水镇寻一柄好剑以作见面之礼。行至数日，便到龙水镇。来时听汪伯所言，这龙水二字来自镇中一池，相传古时铸剑圣手瓯炼于池中炼得一柄神剑，其剑身隠现奇纹，如深潭之底盘潜一龙，故名龙潭剑。后至广君皇朝时，为避高祖名讳改称龙水。顺街入镇四处张望一番，小子未觉与别镇大有不同，然一路同行至此，早已明了汪伯所言从无虚指。于是乎不急不问，只捡有趣之景观看。行过几路口，再观街面，方见与众不同之处。街市两侧之店面，或铸剑或售剑抑或藏剑。但凡入了这街市，心中必存剑之一字。过不多时，行至一处店面，言乃熟人推荐，此行龙水不预多日，今日又少不得逗留几时，小子可自寻附近街市游玩。交代之后，汪伯进店，小子独自逛街。初入街市之时尚有几分新奇，过不多久便觉无趣，为何？因汪伯曾言，世间好物稀少，凡一类物群聚一处，必良莠不齐，唯眼明心亮之人方能辨其好坏。小子于刀剑秉性一无所知，这满街剑器自是分不出好坏，如此哪里来得乐趣。漫无目的行至一店前，恰店主模样之人出店送客，见着小子四处观望，便上前问道：“看小哥这模样，可是初次来本地？”得知确是头一回来此，又笑言道：“既如此何不进小店看看，本店所售虽不敢言甚么神兵利器，然与寻常店面相比确有独特之处。”小子心思逛街无趣，听这店主吹嘘一番倒也打发无聊，便随其入了店。略略察看一番，觉此店确与别店有所不同。别店喜招牌或壁挂书自家历史传承，多有炫耀自吹之意，此店却未见过。且此店器物摆设简而不陋，目视之及便可寻见诸般贩售之物，小子虽少存购物之意，亦觉感官颇适。店主领路略观一圈，见小子尚未表露兴趣，便凑身言道：“目下所摆小哥似皆不入眼，本店尚有一柄好剑，吾思之与小哥身型颇为相配，可有意一观乎？”小子心生好奇，当即答应。那店主退入后堂，约莫半盏茶工夫，手捧一木盒入了前厅，至小子面前掀起盒盖。只见长盒之中正躺一剑，通体乌黑且表不折光，柄鞘皆无花镂装饰，然目视之却隠觉不安。待店主抽剑之时，似听得一声清鸣，脑中霎时茫然无物，回神过来店主已然收剑入鞘。小子顿觉无语，正不知所措之时，忽听得身后一声大赞，回首一看乃是汪伯。入店之后，汪伯径直行至店主面前，求借剑一观。店主亦不吝啬，抬手递去。汪伯缓缓抽剑，小子再未听得清鸣，然不意双目却为剑芒所刺，乱了方寸。前一鸣后一芒，小子实觉邪门，不解汪伯为何大赞此剑。细观之后，汪伯递回乌剑，与店主笑言道：“吾叫这小子四处看看，不意闲逛至此。不知撞上何样缘分竟致店主肯搬出这蛟剑示人，且欲卖与这小子。”那店主亦笑言道：“吾售卖兵器向来凭心随性，见到小哥便起了赠卖之心，还未道出心意，客人便来了。”汪伯沉吟片刻，微叹道：“难得店主一番厚意，只是人剑五行不合，这小子无福消受。”店主亦沉吟片刻，抬首爽然笑道：“也罢，遇着小哥是缘起，见到客人便是缘尽，皆是命中之数。只是可惜家中藏有一册剑谱，名曰追命十三剑。本欲一并赠予，盼小哥习之而后悟出那第十四剑。如今看来，达成此愿尚待时日。”汪伯哈哈一笑，言道：“这小子宰鸡杀鹅尚不利索，又哪里练得剑法。然仍是代小子多谢店主美意，日后若来龙水，必再请教一二。”与那店主又寒暄几句，汪伯便领小子出了店门。回到客栈，小子将心中诸般疑惑说出，汪伯乃释之道：“世间兵器皆分上中下三品，剑为百兵之秀自不例外。依剑而论，下品曰虺，中品名蛟，上品号龙。平素所见之剑无论锋钝优劣，因有形无气故而皆为虺剑。至气附剑身流型随意，如店中那黑剑一般，或闪光刺眼或鸣音扰心，乃成蛟剑。手执此剑，出鞘之时即可占尽先机，倘对手无巧身妙步，多是一招败敌。若是气敛于内，蕴神化灵，灵动而剑行，则成龙剑。因剑有灵，故而人择剑剑亦择人，倘人剑两悦神灵相通，人之念即闪，剑之锋即至。然瓯炼所铸数柄龙剑渐沒于世，其后亦再无人铸成龙剑，如此一来世人便再难得见龙剑之真容。今日所谈龙剑种种皆是前人口口相传，真假如何已无可辨别。至于人剑五行不合之说，汝曾浅习命理，目下身静心定，当想透其中道理。”听得汪伯如此说，小子心中盘桓片刻，倒也明白几分。自己本命海水覆顶，又得旺水发用，水旺却非专旺，故而灾败多源于水害，那黑蛟剑金水之气甚重，戴之恐有妨主之嫌。暗忖：“若非汪伯代为拒之，吾受剑留于身边，日后恐遭剑刃伤身或剑芒刺目那般灾事。”虽是明了妨主之理，到底于那黑蛟剑欢喜得紧，不免低首轻叹。汪伯知其所念，言道：“人生得遇有缘之物，不禁彻动心扉，爱惜之情喷涌而出，骤然止之确有创心之痛。然遇克己之物当舍则舍，莫待坠坡之时方忆的卢之害，悔之晚矣。”小子谢过汪伯开解之语，又问可有合于己身之宝剑。汪伯略思片刻，笑言道：“若传言非虚，则确有一柄合于汝身之剑。那剑名曰碧血映丹青，乃以稀世之玉雕琢成身，通体墨绿厚润。剑中存一道温阳之气，可自执剑之手入体而遍流全身，于汝这般体寒之人甚为有益。昔年此剑掌于二贵妇姐妹之手，后因伤情恨事，姐妹弃世隐遁，那剑亦随之不见踪迹。”听闻汪伯所言，小子脸色反愈加苦闷，摇头晃脑自言道：“原是美人剑，陋架恨无缘。哎哎哎哎。”见这小子言语愈疯，汪伯止得隔薪以待火消，出房掩门留小子一人发癫。说来这邹小子到底无胆鼠辈，佯吐癫狂之语尚可，真行癫狂之事却万万不敢。汪伯知其秉性，自去做己事，也不理会一二。翌日离镇西行，小子言语行事仍如往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