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来被抛弃过很多次,有意的,无意的,故意的,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早早的以为自己无欲无求,凉薄成了习惯。
可偏偏那人说,“我不要你了”时,灭顶的绝望与无力。
公元2000年,五月二十一日,一份份快报穿梭在大街小巷。在偶尔扬起的一角可以窥见,劣质的排版,小字密密麻麻的占了整个版面,看的人心发慌。
头条新闻,醒目的血色大字标红。“钱氏集团独女于火中意外身亡,其未婚夫因过于悲伤而长病不起,后事由洛家全权处理。”
车水马龙的街道,拥挤的人潮。沉默的年轻人正在埋头赶往自己目的地,压抑的困倦与烦躁漂浮在上空,乌压压的连成一片,窒息的沉闷,让人顾不得报纸说了什么。
街角路灯一明一暗的闪烁着,让人怀疑它下一秒就要熄灭,似乎一夜的黑暗将要耗尽它的光。
街头阿婆阿爷扎在一堆儿,拿着报纸闲聊,议论,猜测,亦或惋惜 ,人声沸鼎里,更添几分热闹。可转眼,又当了往事。
“昨天,洛幻英和钱沐的的订婚多盛大呀,全城的叫的出名字的人物几乎都去了,可是一转眼的功夫,谁想到呢。”
“对啊,谁想得到呢?”当火苗窜上钱沐脸庞的时候,他也这样想。自嘲一笑,如坠冰窟。
“烧的好呀,烧干净这一切,把那些污浊和不堪都一遍烧了吧。”钱沐闭着眼。
可她这最后的愿望也落空了,可笑上天突然开眼,天降大雨,留了一具她的全尸,像是实打实的嘲讽,一生未尝得所愿。
1990年,槐荫小巷里,钱沐十岁,蝉鸣声里,西瓜的清凉伴着爸爸温柔的声音,打趣说,要带她去见未来的丈夫。
钱沐高兴坏了,半遮半掩,蹦蹦跳跳的去挑了冰蓝色绣着红梅的裙子,扎着丸子头,眼睛狡洁而明亮,酒窝里盛着醉人的笑意。
妈妈却突然莫名的心慌,“等你们回来,给你烤曲奇好不好?”说着捏了一下钱沐的脸。
父亲轻抚母亲肩头,一下一下的极尽温柔,轻声哄着,“那你先在家里歇着,不要太劳累,和别人约好了,我带着沐沐先过去,等会儿啊,我把洛换英那小子领回家给你亲眼瞧瞧。”
“好,快些去吧,等你们回来。”妈妈一遍遍的重复着等你们回来。
临出发前,父亲嘱咐着李叔好生照看母亲。这些年,他们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在钱沐印象里,他们从未因为什么事情红过脸。父亲幼时是从一个小山村出来的,参了军,一次执行任务时从山匪手里救下母亲,老套的故事,却没有步上戏剧话本里男贰女怨的后尘,两人在一起经历过生死,也打算死生偕老。
母亲是富甲一方商人独女,端庄温柔。老人死后,父亲弃军从商,生意越做越大,有了如今的家业。
绿皮车后座上,父亲用胡子蹭着钱沐,“我的女儿穿裙子怎么这么好看呀。那个小哥哥是爸爸当兵时兄弟的儿子,长得也可好看了,比你大两岁,你喜不喜欢呀?”
钱沐没空回答,他忙着躲开父亲的胡子,硬短的胡须扎在脸上非常痛。
另一边, 金碧辉煌的酒店,吊顶的水晶灯折射出迷离的光。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站在窗前,手臂自然垂落,食指无意的敲打着腿侧,暴露着他内心的不安。
有人在他的耳旁低语了什么,男人突然就笑开了。“走吧,我亲爱的儿子。”
只见一个瘦弱的少年缩在椅子里,“父亲,等的人还未来。
“他们有点意外,我们不用等了。”男人摸着少年的头,眼睛下垂,表情有些高深莫测,胜券在握。
时光见不得人一番风顺,意外总不期而遇。
到了地方,少年心性,钱沐先跳下车,还未站稳,一道寒光闪了她的眼睛,垂眼转瞬间,接着便是子弹破风而来。
等钱沐睁开眼睛的时候,上方有一块阴影笼罩照着她。
抬头,是父亲。鲜血滴落,铺了钱沐满脸,顺着嘴角,通过味觉神经一点点蔓延到大脑,令人作呕的甜腥。
后来,只剩震的空气发浑的警报声,人们推推搡搡,她被裹挟其中。
冲淡那股味道的是母亲的昏厥的倒地声,冷意直侵骨髓。
母亲醒了,看人的眼神警惕而疏离,蜷缩在阴暗的墙角,有人靠近便咬上一口,不再说话,只发出嘶嘶的响声,带着唾液的粘稠。
心理医生说,“那是母亲的自我应急保护机制,她觉得蛇是冷血的,而她自己就是一条蛇。这种情况可能过段时间就会好,可能一辈子都沉浸在那个世界里。”
钱沐开始白日黑夜的嗜睡,靠着母亲房外的门,不停的吞下大把安神的药物。梦里,她在父母亲的膝下撒娇胡闹;梦里,父亲夸她的小裙子好看;梦里,母亲给她做小熊曲奇。
“小姐,小姐,醒醒,老爷的案子有结果了。”是李叔的声音。
连日的昏睡,猛地站起来,让她有些踉跄,后退几步,稳住了身形。
警察说凶手抓住了,是父亲生意上的仇家。
繁琐的流程走完,回家已接近傍晚。走在院子外,有些恍如隔世。
突然,一个人从高空坠落,紧接着,便是尖叫,男女老少混在一起。
隔着几米的距离,钱沐知道那是母亲,因为那双眼睛就那样直愣愣的盯住她,除去浑浊,满眼清明。
蠕动的嘴角, “对不起,活下去。”
她像在云端的人,一脚踏空,下坠,不停的下坠,不着地的飘虚感,带来的是生理上的眩晕和强烈恶心感。可是他不能倒,他得处理好这些事。
葬礼,是父母两个人的葬礼。钱沐第一次见到了洛换英,像父亲说的一样,“身形细长,长得很好看。”
钱沐站在灵堂的二楼,看着来祭拜的人络绎不绝。大多都是商界大佬,换了一拨又一波人。
“看起来,你不是特别伤心?”洛换英从后面走了出来,学着钱沐的模样靠在栏杆上。
“我只觉得无趣。”在母亲去世的那刻,钱沐就像被装进了一个不会笑的木偶里,有人牵扯着她的线。
葬礼结束,她就被关进了母亲死去的那座房子里,像金丝雀一样被人养着。
唯一的光,便是洛换英每天日复一日的陪伴,整整十年,未曾落过一日。
2000年五月二十日,钱沐二十岁。
白天,洛换英求婚,她应允了;夜晚,宾客散尽,他像十年前一样从后面出来,“沐沐,我好爱你。”
“我知道。”语气说不上少女的悸动,还是出于感激与报恩。
“可惜啊,我们不过都是棋子罢了。”洛换英轻笑一声,继续说道,“那你知道吗?这宴会厅的每一个木头都被染上了特制的燃料,我亲手涂得。涂时的手法,像每天夜晚哄你睡觉一样轻柔,像每天给你做菜时一样用心,像每早给你挽发一样精致。
他拉她出深渊,转手,推她入地狱
他走前一步,抱紧了钱沐,把手中的灯朝一堆红曼抛去,大火瞬起。
火光里,洛换英继续以不慌不忙的语调讲述着,“其实呀,当初杀你爸爸的那个人与我们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洛换英顿了一下,语气不再平静,附着丝丝嘲弄和无奈,“他为我们家做事啊。”
说完,朝门口走去。父亲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他知道。可是他还是选择了违背,生平第一次违背,将一切告知于她。
门没有按计划锁死,明晃晃的敞开,给钱沐留了一条生路,他似乎愿意抛弃一切,把选择权交还到她的手里。可笑的余地。
她想逃出这个冰冷的黑白世界,她累了,她突然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气,也或许从未踏实有过。她固执的相信人们在许下承诺时,或冲动,或理性,在那一刻总是真心的,可承诺本身不重要呀,重要的是时间带去的加持。你若是骗我,就从头到尾,就一套戏做全,就骗我永远不知真想,好不好?
她甚至天真的给自己打了个赌,如果洛换英在踏出大门前回头看她一眼,哪怕一眼,她就为了他,活下去。
可惜输了,看着他的背影,火苗灼的眼球生疼,她闭上了眼,脸上滑过莹莹泪水。
这是十年以来,她第一次哭。可自始至终,都未曾挪动过半步。
门外,洛换英痴痴的看着大火,直直的倒了过去,砸起一片微弱的尘土。
嘴里反反复复的念叨着,“我喜欢你呀,我喜欢你呀,真的,真的,好喜欢呀。”刻骨铭心的无力,他的生命也由此进入了倒计时。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远处飘来的声音,于魂中响起;置于天地平衡,无声亦无形。
“你死了。”
“嗯,真好。”清冷的女声,音色平淡,染着几分解脱的释然。
“这世间唯有一人念你,一年后也将遗忘,可愿入轮回世?”
“不愿如何?”
“功德圆满,成仙成佛,于外世孤立。”
“愿又如何?”
“尝尽七情六欲,无所得。”
“我愿。”
“痴。”
再睁眼时,不再是熟悉的白茫茫混沌一片,钱沐第一反应竟是死前没有走马灯,不免觉得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