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伯……”
坐在床边的老人回头看了一眼宋瑶,轻轻的摇了摇头,将帐子放下,指了指外边。
宋瑶会意,点了点头,跟了出去。
忠伯挥手屏退了众人,叹了口气,“殿下他才睡着。自从毒发之后,他一直都睡不好。每日难得能小睡一会,这时不能吵他。”
这老人自当年一别,到了今日,竟然苍老了许多。
宋瑶一项尊重他,此时却也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刚才虽然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可病床上那个身形消瘦的人实在很难跟她认识的苏愈联系起来,就连身上的衣服都宽大几分,显出三分羸弱,让人看了心生怜惜,很难想到他就是那个驰骋疆场的军神大人。
宋瑶心下一痛,便露在了脸上。
忠伯察言观色,那些责备的话终于忍了回去,平和了语气,好似在唠家常一般向她缓缓说来,那些被尘封的往事一点一点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我本名向忠,是殿下的母妃家的家奴,殿下他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母妃因为是异族进贡来的美女,并不十分得宠,这后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得宠就意味着等死。万幸的是她被临幸一次就诞下了皇子。殿下他小时候就很聪敏,当时的前皇后王氏一族势力庞大,先皇早早的立下了太子苏恒。”
“一个皇子,没有任何的势力,又太过聪明,并不是什么好事。我也私下劝过他母妃涟漪,可涟漪被先皇哄得团团转,只要一夜温存便什么都忘了。先皇需要一个棋子连牵制王氏,殿下聪敏过人,便被他看中。那时我就心有担忧,可想着殿下他毕竟是皇室血脉,娘家又没有任何的势力,只要他不表现出对皇位的兴趣,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谁知道,这世道,这皇宫,你不去害人,人也要害你。这皇宫中住着的没有人,全是鬼!”
宋瑶听了这番话,心下就是一冷。她终于明白了忠伯要跟她说的是什么了。
这件事,当年苏恒跟她提过,却语焉不详,只说苏愈的毒是在那次中的。
后来,新婚之夜,苏愈似乎也想跟她说这件事,却被她言语相讥,堵了回去。
到了今日,忠伯突然提起,宋瑶心下就是一冷,她知道这件事必定极其重要,重要到到了此时,忠伯屏退众人仍要与她说明此事。
宋瑶默不作声,安静的听着。
“那一年,先皇他们一行人去拜山祭奠,涟漪她只是侧妃,无权跟去。殿下身为皇子,却是要跟着去的。可去的时候是个好好地皇子,回来却是被轿子抬回来的。”
“涟漪她虽然没什么脑子,可却也知道这个皇儿对她的重要,当场哇哇大哭,先皇被她哭的不耐烦,当时就怒喝了一声再哭就滚出去!”
忠伯神色迷离,似是想起当日那一幕,“陛下他向来对涟漪脾气很好,只因他知道涟漪最吃这一套,所以表面宠溺的那一套他做的十分好,对殿下也十分宠爱。可他若是真有那么宠爱,那件事就根本不会发生。”
“涟漪被他骂的愣住,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却不敢再哭,凑到跟前,看殿下到底怎么了。殿下那时不过十一岁,可是平日里跟着我习武,小灾小病都没有过,却是人事不省的被抬回来,我心中焦急万分,却不能上前查看。直到陛下出去说是取药,我才匆忙上前看了看,只看了那么一眼,我就呆住了。我至今记得自己那一日浑身颤抖几乎不能站立,只恨不得将宫中的所有人都杀了,挫骨扬灰!”
他喘了口气,静了一会,语气慢慢缓了下来:“涟漪她原本是小国公主,极受宠爱,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什么龌龊之事,所以虽然看见了一些,却不能明白。她拉着我问,为什么殿下身上会有男人的污浊之物。我咬着牙,浑身颤抖,将殿下的衣物拉上,看着涟漪,告诉她,这件事,就当没看到,任何人都不可以说,任何人!想是我那时的表情吓到了她,她虽然不知所以,还是点了点头。”宋瑶脸色惨白,她不是涟漪那种不懂世事还没长大就从一个宫殿转到另一个宫殿的小女孩,她自然知道男人和男人也是可以做的。
“不多时,陛下回来了。拿了鲛珠,那珠子可治外伤,可却解不了殿下身上的毒。”
“一个被十几个侍卫猥亵奸淫的皇子自然丧失了登上大位的可能,作为棋子制衡的能力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一个没有任何一点作用的皇子,在这皇宫之中只剩最后一条路。陛下虽然表面做的极好,可到了这关键时刻就分毫毕露,他舍不得用回龙丸给自己的儿子解毒!”忠伯说到这里双目涨红,面露青筋:“虎毒不食子,这皇宫之内,九五之尊,比牲畜都不如!”
宋瑶坐在原地,手脚冰凉,这空寂的大殿,怎么这么冷这么冷?
“涟漪虽然并不聪明,可什么事都经不住多想,过了几日,她终于想明白了殿下遭受了什么。那时,因为殿下已是弃子,陛下再也没来过涟漪这里,涟漪中间去请了次安,人都没见到就被打发回来了,说以后都不用再去请安了。”
“她回来的时候,殿下才刚刚醒来。”忠伯叹了口气,“涟漪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不顺心的事,造此重挫,只将此事归在了殿下头上。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骂,说他男声女貌才会惹来这等祸端,说他见人就笑才会勾得那些侍卫将他当成下等贱妓……”
宋瑶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全都流到耳畔打鼓一样嗡嗡作响。
她听到自己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冰冷冰冷的,“她也配作母亲?!”
忠伯置若罔闻,轻轻一叹,“殿下那时方才醒来,听了这些话,又昏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人就傻了,无论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呆呆傻傻的看着你。”
宋瑶一愣。
苏愈,苏愈,他——傻了?
“涟漪被我数落了几顿,终于慢慢明白过来,不再说那些难听的话,可她日盼夜盼,都盼不来她的皇帝陛下,日日以泪洗面,过了一年,就去了。临去前,她好似突然清醒过来,将殿下叫到跟前,哭着说对不起,说是她错了。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两句,而后人就走了。”
“那一夜,殿下不知怎么,突然就醒了。我一直记得殿下在涟漪离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他说,忠伯,我想活下去。”
忠伯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擦了擦眼角的泪。
“殿下他太苦了,身上的缠绵无毒可解,当时是用了另一种毒抑制的,可却止不住寒毒发作。每个发作的夜里,我都用厚厚的被褥将他围起来,可他仍然面色发白牙齿打颤,却不吭一声。就一直熬了那么多年,每次熬不下去的时候,他就喃喃自语的说,我想活……”
宋瑶的眼泪终于流下,她终于明白了忠伯想说的是什么。
“忠伯……”她开了口,却无法说下去,只能以袖掩面。
忠伯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阿瑶,你是个好孩子,能为殿下做到那个地步,我心中很感激。可每个父母都是向着自己的孩子的,殿下是我看着长大的,比亲子还亲。那日他对我说,要迎娶你为后,我就知道他打得是什么主意。那时我就强烈的反对。”
“回龙丸每个帝王只有一颗,可以赠人,却只能赠与亲人,非妻则子。可,我们筹划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么一颗回龙丸啊!”
“我对殿下说,可以依照他当年一样,让你以毒克毒。可殿下说,那样,阿瑶你就与他一样了,他舍不得。我劝了又劝,却没什么用。这孩子只有样貌与情痴这两样像极了他母妃。”
“后来,他笑着安慰我,说与其一直不快活的活下去,不如让他快活的活到死。他说他有把握让你回心转意,好好对他。他说你心软,到时定然让他作威作福,什么都顺着他。”
宋瑶的眼泪簌簌而落。
“他说,到时候,他每日都是快快活活的。他说,他从小到大,只有与你在山坳那段日子是最快活的,他还想尝尝那种滋味。”
宋瑶再也止不住,哭出声来,“忠伯,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
忠伯眼含热泪,目光幽远,“是啊。涟漪最后也明白她错了。可等你们明白的时候,殿下已经等不了了。从六个月前,我们就开始找寻你的行踪,可你身边有高手布阵,每次将有点头绪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一直到今日,我们才找到你。御医说,殿下没有解药,又受了寒气,引得毒发入骨,扛不过这个月了。幸好最后我们找到了你。殿下他这一生都过得太苦,最后这段日子,无论如何,你都好好陪陪他吧。”
宋瑶点了点头,哭的说不出话来。
忠伯最终叹了口气,出了门去。
站在门外的张德顺看了一眼屋内痛哭失声的皇后娘娘,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终于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