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呢?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就在我头脑中那根弦绷得死紧、濒临崩溃之际,一道近乎叹息的温柔嗓音如清风般倏地扫过我混沌的灵台。一瞬间就像溺水中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拼命抓住自己最后一丝理智,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
无论如何我还有无弦。
就算瞿墨一直以来只把我当作一个“容器”,就算过去一段时间与我交往过的所有人都变得陌生得可怕,就算是我自己都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至少,我还有无弦。他该是这世上唯一不会认错我的人,因为我们在火红的婚房里、在蔚蓝的花海中都许下过誓言——
没有哪一个丈夫会认错自己的妻子的。
我慢慢捏紧了拳头,努力锁住不断流失的气力,深吸一口气终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
“桓玉仙君找我们五殿下?……很抱歉,殿下现正在大殿与天帝商议事情,要不您先进来坐坐?”
“……不了。这附近就是惊鸿的住处,我对那儿比较熟,就去那儿等。”
“好的,等殿下回来,在下会替您传达。”
走进一如既往清静古拙的院子,那股熟悉的感觉果然令我安心不少。因心里牵挂着无弦,我无法平心静气地坐在一处,遂踱着步子这走走,那看看,像是这样就能让急躁的心情平和一些。
就在四处乱逛之际,我忽然注意到平时总被一头凶兽守着地方此时正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看方向似乎是通向后院……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探究竟时,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出现了——
“既然好奇,何不进去瞧瞧?”
我转过身,但见晓鸯正立在院门口,面带微笑地望着我。
“你怎么在这儿?”
她无视我的问话,步履轻快地走到我身边,一把挽住我的胳膊:“走,我这就带你进去。”
她的绵里藏针让我觉得不舒服,但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无所谓地任由她拽着进去了,好歹她还能把我拖进去杀了不成?
“怎么样,是你想象中的样子么?”一到后院晓鸯就松开了我的手臂。
说实话,这和我想象中的……还真是完全不一样。
后院虽也宽敞,但全不似前院那般碧树亭立。茂密的草毯上唯有中间直愣愣地竖着一棵纤瘦的树苗,整个空间显得格外空荡疏落。而即便是这棵树苗也并不健康,过于深的枝干颜色以及上面寥落稀黄的叶子,无一不透着一股怏怏的病气,还未怎么接近我便没由来地感到精神不振。
“真是棵令人恶心的树,对吧?”晓鸯看见我的样子,带着那种令人不快的语气道。
我不是很想理她,只在心里暗暗疑惑这棵未成形的树为何会莫名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虽然这感觉并不怎么愉快……
晓鸯见我始终对她爱答不理也并不恼,竟自顾自给我讲起惊鸿的往事来:“听说老妖婆小时候和天帝,也就是他爹啦,关系还是挺不错的。即使她出生时是那副不祥的异象,有如来大佛的玉言庇佑天帝也就没怎么追究。那会儿他们最喜欢的父女游戏就是绕着一棵特别大、特别漂亮的花树玩躲猫猫,”言及此她顿了顿,无声地弯了嘴角,“幼稚得要命呢。”
“……”
她瞥了我一眼,接着说下去:“可惜这种幸福美满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天宫突然遭到了几个原本依附自己的外族背叛,被打了个落花流水,而这也正是如今六界乱局的***……无论如何,天帝始终不愿承认这是自己无能导致的后果,狡猾懦弱的他便把所有过错归咎于那个倒霉的女儿。为了表示自己立场坚定,他还派人把那棵花树连根拔走,树桩不给留就算了,整片地都被施了再不能生长树木的咒。”
她说着慢慢走近那棵病怏怏的树苗,伸出手掌轻盈地压上去。“就是面对这么个冷酷无情、阴险虚伪的爹,我们的六公主竟还不死心,不知从哪儿找来一颗种子居然还让她给种活了,虽然是这么个恶心的样子……”像是离得近了也会同我一样感到晕眩,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我之前还以为这树早就停止生长了,可就在今天早晨,当我无意经过时竟发现它一夜之间就长高了一大截,邪乎的很呢。”言罢她离开那树苗朝我走过来,嘴角含着若有深意的笑:
“不觉得……就和它的主人一样么?”
听到这里我不由皱眉:“你明知其中曲折还说这种话?”
“我知道的还不只这些呢,”晓鸯不以为意,“在她心中,我总是能看到一棵很大很大的花树……只是树,树下谁也没有。”接着她用她那双清澈却无底的眸子直视向我,“明明只是个软弱缺爱的孩子,却偏要装出一副貌似强大的虚伪嘴脸,好像谁也不需要,谁也不稀罕一样……”言及此,她浅浅的笑容就像微弱的烛光那般忽地一闪,熄灭了——
“所以我说,最讨厌虚伪的家伙。”
“……”
本来我就因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而心烦意乱,只想找到无弦哪怕只是看上他一眼来填补心里巨大的空洞,可晓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莫名其妙地缠上我给我说这一大通莫名其妙的话,着实令人火大!
我迎着她好似要把人生生看出个洞的犀利眼神反击回去,嘲讽地嗤笑一声,“讨厌?呵、是啊,你讨厌她,不过是因为她儿时和你一样有不幸的遭遇,结果你为了报复费尽心机,整日戴着面具苟延残喘,而她却恣意潇洒,不顾旁人眼光从容故我——”我无视她惊怒的神情毫不客气地下了结论:
“你明明就是在嫉妒她。”
唰!
岂料我话音刚落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就毫无预兆地横在了眼前。
“你——”
“桓玉,你说得可真好。”晓鸯径自打断我,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抵近了我的脖子,丝丝凉意沁得我一阵恶寒。“你说,我该怎么感谢你这番金玉良言呢?”
“……”这小姑娘简直了!不会真让我一语成谶要在这里被不明不白地干掉吧?
正当我紧张得喉咙发干之时,晓鸯紧接着又做出惊人之举。她微微一笑,空着的那只手从衣襟里猛地掏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然后云淡风轻地就开始用前一刻还抵着我脖子的锋利匕首削起了皮……
她在我无语的目光下将苹果一切为二,分了一半递给我。
“不必奇怪,今日我会主动找你说话,现在又主动分你苹果,只是单纯因为高兴。”晓鸯收起匕咬了一口苹果。
我警惕道:“你……不是想杀我?”毕竟她对我一直有这个歹心。
她闻言笑了,笑容如蜜话却狠毒:“当然想呀……不过,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看我狐疑,她旋即又悠然道:“知道么,五哥与我已经定亲了,就在今日。”
一道晴天霹雳瞬时就把我给劈懵了。
什、什么?无弦今日定亲了……和晓鸯?
……世事可真是变幻莫测,朝夕相处的师傅不知哪一天就会变成想方设法除掉你的人,而心上人也可能就在与你许下海誓山盟的第二天变成别人的夫君。
虽然我仅剩的理智告诉我这肯定不是无弦自己的主意,但这一刻我实在头痛欲裂,什么也不想去思考,甚至希望晓鸯刚才不是告诉我这个真相而是直接把我杀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逼他?”我拼命抑制住汹涌的感情,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你明知——”
“明知什么?明知他不爱我?”言及此晓鸯忽然久违地激动起来,语气变得激烈,那双充满露骨恨意的眸子狠狠拧住我:“都是因为你!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真以为我喜欢的是以前的五哥?哼!他不过是和其他人一样,都顶着一张虚伪的嘴脸罢了!”
爆发之后她那咄咄逼人的可怕气势又稍微收敛了一些:“只有现在的五哥是不一样的。我不管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我喜欢从他心里看到的一望无际的蓝色花海,那里清澈、安静、温柔……只有待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才能从那些恶心的画面、恶心的声音里挣脱出来,偷得一份安宁……”说着她转向我,突然又横眉冷对起来,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可是!自从你出现的那一天起,那片干净的花田里就多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她怒火冲天地一把夺过我手上半个苹果,像是在啃我的肉一样狠狠啃了它一口,“就算我看不清脸也知道,那个女人就是你——你这个明明连魂魄都不全的贱人!”
我本来对她这副暴跳如雷的小孩模样惹得又好气又好笑,直到她说出最后那句……
魂魄不全。
这个突如其来的词几近令我窒息,却也因而让我找回了一丝冷静。
此番我一心想着让无弦陪在我身边填补我内心的空虚,却忘了自己是个魂魄不全的人,随时都可能被另一个“众望所归”的女子的意识夺走身体,消失不见。这个时候去和无弦见面,说我需要他,系上生死羁绊,无疑会在之后我突然消失的某一天给他带去无法承受的痛苦……他已经等了我那么久,受了那么多苦,难道我还要自私地在离开后都不放过他,让他继续受这个煎熬?
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低哑的苦笑。
“我原本为花,你原本为人,仙寿不长却短得相当,或可相伴一生。”
“以后,我们要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踏尽山川万里,访遍奇绝胜地,看尽繁花似锦,赏遍云卷云舒……一起走到时间的尽头。”
……不曾想,到最后我还是要再一次违背诺言,再一次辜负他……只不过,这次他是真的,再不需要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