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注意到一旁的假面和伊籍也微露惊讶之态,两人会意地互相点了个头。
“既如此,不知殿下可愿与极渊往冰炎洞切磋一番?”伊籍敲着扇柄温文一笑。
以惊鸿好斗的性子自然不在话下,“求之不得。”她答。
于是惊鸿随假面去了冰炎洞,我则是与伊籍进了这璃瓦飞檐,气势恢弘的碧沧宫。
入了偏殿却见本该挂画的白墙之上挂着一面硕大的黄铜镜。经伊籍解释才知,因她许多年前那次炼药失败不仅致使形貌返老还童,还令一向极好的记性也跟着变差,为防忘事才在她惯常休息的这个殿里置了面能重现照镜人几日前所作所为的镜子。
伊籍是顾礼之人,落座后她并没有直奔主题问我关于凤兮的事,而是着人给我上了一杯好茶,极有涵养地与我兜了大半天圈子。
“桓玉与我的一位故人倒是有几分相似。”她含笑看着我,习惯性地用扇柄抵住下颚。
我毫不犹豫道:“伊籍大人的故人,是指凤兮吧?”
她闻言一惊,“……原来你知道?”
我随即向她提及了之前在上溪谷遇到那一大一小两个将我错认成凤兮的家伙。
伊籍沉吟了一会儿,而后告诉我,凤兮其实是她很久以前从一个惨遭屠杀的村子领回来的。
她们村原本世代守护一棵灵气满溢的神木,是个世外桃源一般的风水宝地,只可惜她去的时候已是血流成河,焚尸遍野。一片死寂中唯一的活物就是彼时还是个小女孩的凤兮。
而凤兮也并非什么命运的宠儿,她原本也是死了的,只因不久前无意吞食一颗仙果,死后那仙果竟在她体内汇聚四周如潮水般的怨气将她肉体凡胎化为一种名为“冥”的灵体,她因而得以重生。重生后的她虽保留了先前单纯天真、爱玩爱笑的个性,但因是靠吸收冤魂重生,本身就有极重的戾气,多亏伊籍的一再关照教导才好不容易克制了她嗜杀暴虐的一面,不至成为一个杀人狂魔……
听到这里我已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震动,因为她描述中和凤兮的初见简直就和我不久前在梦境中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而且自己每每独处寂静空间便会听到诅咒的那个怪病一定也与此脱不了干系!
“伊籍大人认为……我是凤兮的转世么?”
她垂眸思索片刻,“可以这么说,只是,”转而若有深意地看向我,“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你,就是凤兮本人。”
“……”我一时被惊得哑口无言,只瞪大眼睛回望她。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伊籍见我被吓得不轻,旋即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尔后才问:“不知桓玉可曾听说过‘解轮回’?”
我摇头……看来,今天果真能知道不少事。
“所谓‘解轮回’,那是一种通过加速一个人的轮回来令此人重拾过往记忆的禁术。漫漫轮回中,虽然每一世的身份都迥然不同,但参与的始终是同样的魂魄。因此当一世终结以后,魂魄接下来会以其他无数身份完成一个圆满的轮回,等到那时,最初的一世便会再度降临……可能说的有些玄乎,桓玉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么?”
“归根结蒂就是,轮回不尽,周而复始吧?”
“‘周而复始’……这个词总结得真好。”伊籍叹了口气似是感慨,“正常情况下,一般人不会记得自己的前世,因为之前的记忆在汤汤岁月中早已被清空,获得新的记忆后,上一轮回的同一世便也随之被覆盖,彻底湮灭……然而通过‘解轮回’,一轮的周期被大大缩短,人便有可能完全拾起过去同一世的记忆,从而使过去的那一世超脱轮回,进而重生。只是,因时空错乱,其他几世的记忆也会多多少少残留一些下来。”
这一番话听得我匪夷所思,殊不知天道轮回命中注定竟也有人为改变的可能——可、等等,伊籍说的这些……不正和发生在我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现象很是相似么?
关于凤兮的记忆一开始我还很模糊,但这段时间以来已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连贯,甚至于我时常会在意识朦胧间将自己与凤兮混为一谈,无从分辨……至于那个梦中见过几次被瞿墨杀掉的姑娘,莫不就是因时空错乱被连带激活的记忆碎片?
“桓玉……桓玉?”我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在伊籍面前发起了呆,这才勉强收拾好几近决堤的情绪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她身上,并在心里一再暗示自己:
先不要慌,先不要慌,这一切都还只是猜测……
我定了定心神,继而状似平静地问:“这‘解轮回’如此违反天道,从古至今可有谁敢尝试?”
伊籍拿着扇柄轻敲了几下自己的掌心,神态静若古潭,似是在回忆已经过去了许久的往事。
“……曾有一位神君,他为了重见自己已逝的爱人,凭借一身深厚修为强行扭转时空,结果还来不及见上爱人一面就害得她魂魄永坠时空罅隙,而他自己也遭受天罚得了无尽的寿命,永远受烈火灼烧之苦,永远……孤独。”
……伊籍说的,难道就是那只活在传说中、之前却给我有幸拜会的留夷帝君?——先时我只知他是因犯下了弥天大罪才变为长留仙日夜受炼狱之苦,如今才知这“弥天大罪”原是指他曾用过“解轮回”这一禁术……看留夷帝君如今一副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样子,还真是难以想象。
“为了见爱人一面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可见这位神君的痴情。”我颇为唏嘘,倒也不点破。
“情?”闻言,伊籍很是不以为然:“这种东西哪有想象中的永固?不过是那‘求而不得,得而复失,失而心犹不死’的执念罢了。自古以来,情使人甘心放手,而只有执念才会让人像这般宁可伤人伤己也绝不释怀。”
“……大人看得通透。”她这一番话倒说得极耐人寻味,可惜此时的我满脑子还是之前未解的困惑,未及深思便话锋一转:“此番您特意对我说这‘解轮回’,可是因为您觉得我……”
伊籍顿了一下才道:“不瞒你说,一开始我确实有这种猜测,因你实在与凤兮那丫头生得一模一样,而以轮回的正常速度又远不该如此……”
我收回看她的视线默然垂首,一时有太多想法涌入脑海,而待要细细分辨时却似雾海中倏忽刮过一阵奇风,一切便烟消云散不见了踪影……
“可细想之下这种可能性却很小。”伊籍这句话才重新将我的注意力唤回。“一来这‘解轮回’之术难以施行,至少需要极深的修为;二来凭我当初对凤兮的了解,她身边甚至没有比她自身更厉害的人物。”
闻言,我真的松了口气。
其实在伊籍刚刚提到“执念”这个词的时候我便想起了瞿墨,从他几次将我错认成凤兮时露出的那种不同寻常的样子就可以感受出来,他对凤兮确然有一股类似“执念”的情感。然而就在我差不多以为就是瞿墨逆天使用了这“解轮回”,促使跨越一个轮回作为这一世凤兮的我提前诞生之时,听伊籍提起“修为深厚”,我这才猛地意识到,彼时的瞿墨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怎么可能有这所谓的深厚修为——
“找到你了。”
前一世残留的记忆里,“我”被瞿墨这么说着干掉过一回……找到却杀掉……“加速轮回”……
难道!
我为自己这可怕的猜测骇得不轻,额头当即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吼!”一阵猛兽的怒号声疏忽而至。
“这是……”伊籍静听一番后收起扇子向我道:“我去冰炎洞看看,桓玉可先在此处休息。”她许是见我脸色不好,离开前又嘱咐了几句:“我今日所说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只是猜测罢了。请你过来也不过是应了那句‘人不如旧’,光见一见聊一聊也觉亲切。”
伊籍走后我窝在圈椅里发了许久的呆,欲思考一些事却又偏偏不敢细挖,只得没着没落地胡思乱想,越想越是烦闷,干脆起身向墙上那面大大的黄铜镜走去。
果真如伊籍说的那样,我的影像刚一出现在镜中,镜面便荡起一阵波澜,紧接着重现出了我与无弦还有惊鸿三人昨夜在萍踪谷饮酒的种种,这多少令我布满阴霾的心情明朗了些。可随着画面愈往后推,我渐渐觉察出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我……真的有做过这些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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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紫色的魔雾散尽,从受损的乌木结界中翩然走出一位身姿袅袅的白衣女子。
女子悠长的发在月华浸沐下如青山悬瀑一般莹然生光,眉眼如墨,莞尔一笑间深色的眸中似有万千星光冉冉升起。
此时此刻,她正朝着静立在不远处的瞿墨走去。
瞿墨出神地凝视着朝自己曼步而来的女子,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站定也纹丝未动,只一双眼似海一般深邃,即便最亮的月光也照不进去。
——“小木,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