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什么的……这说得也太过分了吧?
“娘亲你在说什么啊?大哥哥是英雄!”
“天哪和硕,不许你再这么说!”
“为什么啊——”
“你不懂,不要再提这个恶魔的名字!”
“可、大哥哥救了我们……”和硕被他娘凶得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对,你们应该记住,”不待女子还要气势汹汹地教训,玄漓已走过去温柔地摸了摸和硕的脑袋,轻言细语道,“是那个大哥哥救了你们。”
女子见状不由气急:“长老!您怎么到现在还——”
“难道就不能退一步吗?”玄漓一面含笑安抚被吓坏的和硕,一面不动声色地打断她。
“长老,难道您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原谅他?在他做出像那样六亲不认丧尽天良的事情之后?”女子气极反笑,“呵、简直不敢置信!”
……六亲不认?丧尽天良?
“很早我就放弃了改变你们想法的念头。”玄漓说着看向她,温润的眼神中似又隐藏着某些尖锐的东西。“我想改变的,是这些孩子。”
“那个恶魔所做的一切是我们青丘永远的耻辱!您作为长老,难道不应该让我们的后人永远记住它吗?”
玄漓避过女子话中露骨的锋芒,转而问:“花陵,当年你也是那场灾难的亲身经历者之一,你的感受如何?”
闻言女子的表情当即变得狰狞起来,如丝媚眼中凶光乍现,她咬牙切齿地说:“长老,这还用问吗!”
“母亲……”
“花陵,你吓到孩子了。”玄漓轻蹙眉头,“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莫非你想让他们也如你一般心中充满仇恨,背负本可以避免的重担?”
“……”听到这里,女子一时无语,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那场灾难折磨我们这一辈就够了。”玄漓苦涩地笑了笑,“而且这么些年,那孩子……也再没回过家。”叹息的语气中似有无限悲叹和一种被岁月拉长的情思。
“他活该!”短暂的沉默后女子终究还是恨恨地吐出一句。她紧接着放下怀中的和硕向玄漓行一礼,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长老,家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恕奴家先行告辞。”
“唉……”玄漓今日好像叹了许多次气,且一次比一次沉重。“你去吧。”
待那位女子带着和硕和其他两个小女孩离开,我忍不住问:
“玄漓,她刚刚说的‘六亲不认’,还有那什么‘丧尽天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仅仅因为瞿墨是象征不祥的黑狐而被族人厌恶,那这些远超出厌恶程度的形容词又是从何而来?除非,玄漓之前告诉我的那些说辞并非瞿墨被族人痛恨的真正原因。
我静静看着立在一旁的玄漓,他双目微眯,对我的话恍若未闻,只出神地遥望着河对岸沐浴在浅浅霞光下的青丘。
也不知哪儿来的耐心,见状我并没有追问,就这么沉默地陪他站在滦河边吹风。
“丫头。”他忽而轻唤。
“嗯?”
“有些答案我可以告诉你,但另一些……”他转身面向我,“你必须从本人那里得到。”
闻言我感觉有些异样:“莫非……你不知道这个答案?”
玄漓摇了摇头,“我知道的只是事实,并非答案。”他眉目温和地将手轻搭在我肩上,温暖的笑容一如他背后逐渐加深的晚霞。
“丫头一直在求的是一个答案,而不仅仅是事实……对吗?”
“我……”面对他的笑容,不知怎的,以那个诡异的梦为开端、在我心中愈积愈浓的迷雾仿佛倏忽被穿透了一个孔,眼前灿烂的霞光漏进来,渐渐把一切混沌照得亮堂了。
我朝他会心一笑:“明白了,到时候我会自己去问师傅的。”
接触到我笃定的目光,玄漓搭在我肩上的手稍加了些力道,脸上的笑意也更深了。
“哟,你们俩单独站在这儿聊什么呢?”一道熟悉的声音蓦地自背后响起。
“惊鸿?”见到来人我略感惊讶,“你怎么也到红阑野这边来了?”
她步履款款地走过来,闻言笑道:“说好的‘凶兽’啊,你忘了?”
我这才想起之前腾云时她对我说过,要在乌木附近寻一头凶兽回去来着。
一旁的玄漓不由笑出来:“呵,还真是公主殿下的作风。”
惊鸿睨了他一眼没说话,不过从她面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此刻的兴致还挺高。或许从天宫到青丘、从被冷落白眼到热情相待,如此巨大的逆转让她久被阴霾笼罩的心情也难得舒畅了一回吧。
然而,蓦地感到指尖一凉,她的手竟毫无预兆地钻进了我的袖子。条件反射之下我正准备挣脱,但她一摸到我的手指就不由分说地牢牢扣住——
“既然都来了,要不要随我一同去看看?”
“……”
须知在我为人十几载、为仙数年这段不长不短的岁月里,因时常怀揣着一颗完满周全的防人之心,从不曾和哪个好友有过牵手拥抱这等在本人看来极为亲密腻歪的举动。此番,惊鸿突然给我来这么一出,倒真是把向来不惯于与人亲近的我给吓到了,脑子一时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哈哈,”正当我被惊鸿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之际,玄漓爽朗的笑声响起。“殿下,你也太过热情了,瞧把丫头给吓得!”
“有什么问题么?”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惊鸿当即眼神促狭地看向我:“怎么,这种程度的你就受不住了?”含笑的话语中若有深意。
……什么玩意儿?她这算是在调戏我吗?
我回视她:“没什么,只是我们相交不过几日……这着实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惊鸿眸染霞辉,红唇轻启从容道:
“你可知道‘眼缘’这个东西?”她勾了勾唇角,“一眼可抵千年。”
“……”眼缘?她第一眼难道不是想杀了我吗?
“好一个‘一眼可抵千年’,”玄漓笑着向前走了几步,“我就识点趣不拦在你们这对金风玉露中间了。”
面对此情此景,我竟无言以对。
ˇˇˇ
走在路上,我默默打量了一阵前面的惊鸿,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脚步。
“嗯?怎么了?”正在行进中的她被我一扯当即回过头,脸上满是疑惑。
“说实话吧,”我思索片刻后道,“你拖我和你一起来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之前被惊鸿那份真诚态度所感而不能冷静思考,现在我又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确实只能算是一般,她为何要像那样故作亲密呢?
面对我直截了当的质问,惊鸿不怒反笑:“怎么?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这么没自信?”
眼角抽搐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抬举我。”
闻言惊鸿踢开脚边一块石头,半晌后方道:
“不那样说的话,你这么胆小,如何会心甘情愿来当我钓凶兽的诱饵?”
“……”难怪说得那么好听,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不过凭我们的关系,你放心——”她避过我盯视的目光径自举起我们十指相握的手,“我保证不会让你被咬死。”
听罢我怒上心来,一把甩开她的手:“那我真得谢谢你!可我想起还有点事,先回去了!”说完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一阵利刃出鞘的尖锐声响下一刻便清晰地回荡在耳畔,紧接着我感到脖子边上凉风一扫——
“你再走一步试试看。”是惊鸿傲慢的语气。
“……我说公主殿下,你究竟想干嘛?”我一脸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她勾了勾唇角,用剑尖轻拍了几下我的肩膀,随即剑锋一转直指前方:
“走着。”
我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阵,“行,你可真行。”然后僵硬地迈开了步子。
啧,摊上这么个祖宗。
“虽然需要你帮忙是一方面原因,”收起剑与我并肩而行,惊鸿默了一会儿后道,“但我也的确当你是朋友……那番话,并不全是假的。”
“你知道眼缘这个东西吗?”
“一眼可抵千年。”
……
看着她此刻认真的表情,我心里倒也不确定起来了。
估计是看出我的怀疑,惊鸿皱起眉头反过来问我:“为何你总是一副顾虑重重的样子?”不等我回答她立马又接着道:“哦,或许我更应该这么问——为何你总是一副躲闪畏缩的鬼样子?”
闻言我心下一惊:“此话何意?”
深深浅浅的红霞不知不觉间便从天际蔓延到头顶这片淡蓝的苍穹,如血的残阳映照着惊鸿精致的容颜,没由来地为她平添一种诡美难言的气质。
她直盯着我的双眼:“恰到好处的装傻以及关键时刻的敏锐,你身上确实有某种独到的魅力。可也正因如此,你几乎成了一个没什么性格的人。”言及此她顿了顿,“难道,你自己就没发觉?”
“……”我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就仿佛身在一片坦荡无垠的原野上,那里没有任何可供遮蔽的树木灌丛,只得让人无所遁形。
我静静垂下双目:“为何突然对我说这个?”
“你有完没完,我说过了!”她看向我的目光炯炯有神,“我当你是朋友!”
她话音刚落,我蓦地便回想起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些事:
“叶怀曲一天到晚只知道看书,最没劲了!我们不要叫她一起玩!”
“阿曲,为什么你都不把心事和你的朋友们说?你不相信她们吗?”
“看哪,那就是叶家的丫头……自己亲娘死了,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呢。”
……我是知道的。在别人眼中我就像一根顽木,性情寡淡,不通人情,从不愿对谁交付真心。他们面上不说,心里想来也没少给我非议和白眼。
“你……只是一具空壳。”
“我想,你大概早已……形存神亡了。”
当初我觉得晓鸯说得很荒谬,可如今……或许某种意义上,她说得也对。
惊鸿见我沉思,遂开口打破沉默:“看来,你自己多少也有自觉。”
脑中繁芜的思绪突然被打断,我只淡淡回了一句:“谁说没有性格就不是一种性格呢?”
闻言她很轻地“嗯”了一声,“自然说不上是什么坏事……如果你自己觉得好的话。”
心里憋得慌,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从前没人和我说过这些……谢谢。”
惊鸿今日诚然做了太多让我意想不到的事,从在滦河边牵起我的手到眼下推襟送抱的交谈——作为好友,我很感激她。只是我的自我封闭生来如此,哪里是说改就改得了的?
而且真要说的话,曾经我也不是没尝试过做一些改变,可我偏偏就像是七情六欲比常人缺了那么几种,感情不丰富就是不丰富,怎么装也装得不像。于是我也就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
“当然,”正琢磨着,惊鸿忽而抓住我的胳膊,“我对你说这些还有另外的原因。”
我狐疑地看向她,发现有一丝狡黠的光从她眸中一闪而过……
糟糕!
“你这么薄情,我担心你会亏待了我那唯一的好哥哥呀。”
“……”
真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