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术法灵韵带起的凉风迎面拂过,我不敢置信地盯着欧阳睿一头乌黑的发从发梢开始,渐渐染上了和窗外那轮玉蟾一般纯粹纤柔的白……
我捂着他脸的双手轻轻颤抖着,停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向两边展开来,仿佛打开一个精致的妆奁,既想快点看到里面漂亮的首饰,却又不敢一下子失去那份神秘感。
指尖拂过,但见眉似夜雾笼山,眸若明月出岫。
……是无弦。
“如果是我,你……可愿意?”
他的声音轻柔而低沉,飘进耳中撩起一阵异样的酥麻。
我怔怔地凝视着他,看他精致的面容愈靠愈近,愈靠愈近……他的睫上落满了温暖的烛光,唇色近看也不似平时所见的那样浅淡。唇上一重,我的眼皮下意识地颤了一下,继而缓缓地合了起来……
“叶子,你有最想做的事吗?”
我和靖雪坐在自家庭院里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
“有,当然有。”我扶正身边歪向一边的轮椅,笑着回道。
“是什么?”
我仰倒在他身侧双手交叉倚在脑后,遥望着天际一颗最亮的星。“我想到外面去。”
“……这有何难,我们可以明天就出去逛街。”闻言,他默了一会儿道。
我轻轻摇头,“我说的外面,是指更远的地方……到时候我想出去游学,好好见识见识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
“你知道,我是不能和你一起去的。”他垂眼。
闻言我不由笑了:“靖雪,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你再像过去那样时刻留在我身边照顾我。”我收回游离在天际的视线,看向坐在身边的这个人,“靖雪,如果哪天我真的走了,你……会等我么?”
“……”他低着头,暗淡的光线下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然而也只是一瞬,他旋即将手放在我的脑袋上,温柔地替我顺了顺毛。
“自然,”他的话语比拂面而过的微风更让人感到安心和舒适,“我就在这里,无论何时都会让你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
“呵……靖雪你总是这样,温柔得让人想哭。”我转而问他:“那你呢?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啊,”夜风忽而变强了,吹得头顶的大树飒飒作响。漫天星光透过细密的枝叶被筛得粉碎,落在他身上就像淋了满头满肩的光雨。“我最想做的事……”我正想直起身子好好听个清楚,未料他突然毫无预兆地仰躺下来向旁边一滚就撑在了我身上,一低头,唇便触到了我的——
“娶你。”
睁开眼,跃入眼帘的是朱红的一片。朱红的喜服,朱红的纱帐,朱红的合欢烛,朱红的“囍”字……而眼前这个和我唇齿厮磨的男子,他不是别人,正是萧靖雪。
靖雪,真如你所言,这是你最想要的吗?如果是的话,为何你眉间还是会有抚不平的愁绪?是你的心愿已然因之后所经历的一切而改变,还是我……不再是你心目的那个我了?
干燥的眼眶忽而氤氲出一阵水汽,我合上眼,轻轻地侧开了头。
因了这个躲避的动作,无弦的唇很轻易地就离开了,仿佛蜻蜓点了一下池水便毫无留恋地振翅飞走,正如此时此刻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虽然近在咫尺,但却远在天边。
我们现在已不再是昔日单纯的叶怀曲和萧靖雪了。我是瞿墨的徒弟,是不久前才飞升上来的桓玉仙君;他是萍踪谷的不凋花,是为了历情劫才下到凡间的天界五殿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其中还牵扯着很多人:有天帝、天帝身边的那帮近臣,无弦众望所归的夫人晓鸯,以及……近来变得愈来愈古怪的瞿墨。而除了这些数不胜数的客观因素之外,还有我心境的改变。
之前和无弦在萍踪谷时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得寸进尺地继续靠近他。他和我的这段感情自始至终就没有任何公平可言,我欠他的太多,哪里还有脸再在孤身一人感到茫然失措时巴巴地跑回他身边去……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后来问你的话么?”无弦忽而静静道。
心微微一颤,那句话……
“叶子,告诉我,你愿意么?”
彼时,靖雪离开我的唇,如水眸光里清晰地倒映着我的影子。
萧靖雪,这是我从初见时就深深喜欢着的人,他现在对我说他最想做的事是娶我……我明明应该很高兴不是吗?
“我……”然而就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愿意”两字竟意外地难以说出口。
胸中有很强烈的情绪在翻滚,我相信除了靖雪,这世上我不会再像这样爱上第二个人。但是我却又莫名地害怕,害怕那将从今往后牢牢束缚住我的“一生一世”,害怕许下海誓山盟,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只和唯一的一个人在一起,不离不弃,直到永远……
忆及当初的这份心情,适才好不容易压下泪意的双眼竟又不由自主地发起酸来。
“彼时你没有回答我,不过我想……”左边眼角一湿,我分不清究竟是我自己流出的泪,还是他眨眼间无意滴落在我脸上的。“现在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猛地一阵抽痛。
“你……知道什么了?”我怔怔地问。
他细不可察地叹一声,静静道:
“从过去到现在,你……从未心悦于我。”他接着说:“其实,和你在那个废弃的巷子里第一次相遇,你顾不上脏牵起我的手,吵着要带我回家……从那一刻起,我便喜欢你了。我喜欢在我伏案写字时你从敞开的窗子爬进来,打翻我墨水时尴尬笑着的样子;喜欢在我只能坐在屋里看书上的大好河山时,你给我拎回一整袋好吃好玩,向我描述一天见闻时兴高采烈的样子;喜欢在我睡不着时你信誓旦旦地说要彻夜陪我,结果却总是撑不到一会儿就呼呼大睡的样子……”
“这些丢人的事就别说了……”我稍一眨眼,滚烫的泪便顺着两边眼角齐齐滑落。
这个笨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明明都是我觉得对不起他的地方!
“‘休念,休念,那端晴光正艳’。这是我当初写给你的词,现在看来,”他笑了,“这应该是写给自己的。”
“不是这样的……”我欲拼命止住眼泪,因为我猜到现在被自己哭花的妆容一定很难看,但眼泪就是争先恐后地直往外涌,根本停不下来。
“什么不是这样的?”他用手指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刚一擦掉眼角就又被打湿,他只得耐心地再一次为我拭去。“别哭了。”
然而见我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他轻叹一声,继而坐直了身子温言道:“起来吧,既已拿回‘春风’,我们这就离开。”他作势要起身,我心下一急,当即也不知怎的就用一只手牢牢拽住了他的衣角。
“桓玉——”
“萧靖雪!你有完没完!”不听他说完,我径自用手臂遮住自己大概已经红肿的眼睛,忍无可忍地吼道。
“……”
我感觉我现在整个人就像是在被温水煮着的青蛙,若再不在沉默中爆发,很可能就会在沉默中憋死!
“说什么我从未喜欢过你……见鬼!我喜欢你啊,老喜欢,贼喜欢了!你以为只有你是这样?我也从一开始就看上你了!”
“……”
“这可是你逼我的!你可知我原本没资格说这些话,我对你远没有你对我来的那样好……我那么自私,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为你做过什么,你为何不计较,为何连骂也不骂我一句?这样不公平的爱情你还要它做什么!”
若非一直用手臂遮着眼睛,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从哪里找来勇气对他恶狠狠地说出这番话,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了。
“……爱情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他忽而道,稍一用力便拿开我用来隐蔽自己的手臂,一双深色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我。“而且,你说你自己没有为我做过什么……若真是那样,你以为我为何会喜欢你?”
我无语,只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叶子,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你并不欠我,不要再偏执于此了,好吗?”
“靖雪……”
现在想来我和靖雪,我们真是分离过好多次也重聚过好多次,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最后一次分离,竟还隔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段距离——从天到地的距离。没有想过我们还能像过去那样重聚,而且也不知为何,彼时的我记起了所有,却独独忘了他……
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又重新走到一起,何必还要故意分离?我之前所说的补偿如果到头来反而变本加厉地伤了他的心,甚至让他以为我从未喜欢过他,那么这种补偿于我而言,于他而言……又有何益?
——或许我现在真正该做的,是惜取眼前人。
我终究还是松开了紧拽着他衣角的那只手。
用手背替自己擦去眼泪,我深吸一口气,勉力笑对他,一字一句缓缓地说: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什么?”他闻言怔住了,那双眸子就好似云销雨霁的天空,彩彻区明,焕然生光。
“这正是当初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我的答案。”
言罢我一把扯过他的衣带将他拉到面前,狠狠吻上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