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斜照。
我从屋内炕上拿了件衣裳披到冯霜身上,他面容安详,呼吸匀称而轻柔。
值得这样一个小祖宗收起锋芒珍惜相待的人,或许就只有阿篱了吧,她的笑里总有一种能融化坚冰的温暖。只是,为何她丝毫不受冯霜的寒气影响呢……
也罢,总归有些人是特别的。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在冯霜讲述他的故事时我几乎能想象他们二人携手相将,一同走过青白色天空下那片麦田的情景。
这世上,与许多人同行那是冒险闯荡,过处喧嚣。只有与一人相伴才是真正青丝白发,共看岁月静好。
凉风过处,屋前倏忽响起一串散发着锈味的风铃声,与此同时有人在轻叩门扉。 抬起头,夕阳斜洒的光模糊了我的视线,隐约只瞥见不远处一袭蓝衣清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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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土瓦烟囱还在不知疲倦地冒着白烟,饭菜的香味在微凉的秋风中丝丝漫开。
桌面已经摆上了好几道令人垂涎的家常好菜,可面对无弦和冯霜之间涌动的暗流我简直如坐针毡。
“菜还合你们胃口吗?”
阿篱精神百倍地在隔了一层门帘的厨房里大声询问。
“唔唔,好吃!”冯霜包了满口含糊不清地应。
阿篱在那边笑了笑:“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我内心苦闷地在一边夹菜,暗地里抱怨阿篱怎么死活就不肯让我去里面帮忙呢?
吃菜时快速瞥了一眼旁边狼吞虎咽的冯霜……适才不小心听了他一段内心独白,不知他察觉到了没?
“无弦,你抱着那杯子要擦到什么时候?你是准备吃那只杯子不成?”冯霜吃得带劲还要忙里偷闲地调侃一下无弦,后者则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说起来,他此番出现在这里还是因为我放出去的那只纸符鸟。它倒是挺尽职尽责地把消息带到了,而无弦也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刚好在我不怎么光彩地听完了冯霜的秘密之后,也算是堪堪保住了我好不容易坚守到现在的良好道德风貌。
这时,本来吃得尽兴的冯霜突然毫无征兆地凑过来,面色阴晴难辨。
“我睡觉的时候,说梦话了吧?”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惊了一跳!
转过头但见一双精亮的眸子,瞬间有种前一刻做坏事后一刻便东窗事发的不妙感,心情不由沉重了几分。
“我没注意。”我伸出筷子去夹菜,故作泰然。
“哼~”他眯起双眼,一副显然不信的形容。
被他盯得不禁有些动摇:他既生于佛家,我那点猫腻怕还逃不过他的法眼吧?
自知十有八/九瞒不住却又厚不下脸来承认,我干脆一言不发。说到底我也并非有意偷听,若他非要计较——
好吧,那我还真没辙……
“不如这样,”熟料他忽而笑得十分灿烂,只是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我们做个交易。”
见他越凑越近,我眉心抖了两抖。“什、什么?”
他飞快地瞅了一眼无弦后便靠过来,语气有几分暧昧:“你去说服无弦让他不要把我带走,这样我就大发慈悲不和你计较了。”
我说冯霜怎么忽然对我这么热络,原来是想要我帮忙。不过我简直要被他这不靠谱的言论逗笑:“你这么厉害的人都搞不定他,让我去?”
“这不一样,”他保持着与我紧挨的状态,热热地吐息在我耳边,“你可是无弦的心上人。”
我被这句话惊得手一抖,筷子当即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寒气登时从边上漫了过来。折腾大半天,无弦就是再怎么执着于他手上的茶杯也不可能注意不到我们这边的动静了。
“冯霜,最好别说些奇怪的话。”他面无表情,目光却在我们紧贴着的手臂上游移了一遭。
“呵呵,我什么都没说呀。”
无弦静静地看他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朝厨房那边走去……
“啊别去我承认错了还不行吗!”冯霜被无弦一针见血地戳到软肋登时吓趴,出声忙不迭道。
无弦淡淡转过来,冯霜更是诚惶诚恐地当即从我身边挪开,距离之远简直快到板凳边儿……
无弦这才又从容地回到了他的座位。
他俩算是消停了,而我却仍被刚刚冯霜的那一句话搅得心绪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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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呵呵的阿篱收拾好碗筷又回到了厨房。
“你真的不随我回去?”无弦旋即发问切入正题。
“阿篱看不见,我每天要扶着她去很多地方,离了我……”冯霜说着语气里多了几分急躁:“既然拖也拖了这么久,无弦,不如就让我再呆一段时日,你看,阿篱她也老了……”
无弦皱眉:“莫非,你要呆到她这一世终结?”
“有何不可?凡人的寿命在我们看来算什么,不过从东殿晃到西殿的光景。”他说着,表情在晦暗的灯光下暧昧不明。
“不是这个问题。”无弦看向他,“你本为佛,怎会不知佛家‘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的道理?如今你予她的情会随之步入轮回成为她永世的心结。而你,唯一能解此结的人,断不可能再陪她度过以后的生生世世,这会让她陷入无解的痛苦,你可想过?”
冯霜纤长的睫颤了一下,沉默。
是啊,今生种下的因来世总会结果,即使忘川之上饮下孟婆汤有些羁绊却也摆脱不了,那便是被称之为“缘劫”的东西。由此可知,所谓的“殊途”其实并非指当下两人不能在一起,而是放眼远观,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他们永远无法寻到彼此的三生石,今生的相伴也终究不能成为永世的相守,如此,才真可谓“殊途”。
“那又如何?”冯霜忽然开口。“我看不到以后,有什么理由不在当下做好我该做的事?既然阿篱今世遇到了我,我就要尽己所能好好照顾她。她这么好一姑娘后世自然还能遇到千千万万个‘我’,没什么好舍不得的。至于现在,我只要一心一意在这一世守她百岁无忧就好,别的我管不着。”
也许是年岁尚浅棱角未磨,也可能是离经叛道本性使然,他的话倒是简简单单地就打破了轮回这个复杂艰深的难题。
无弦站起身来,草草结束了这次短暂的思想教育工作。
“明日我再来。”无论冯霜如何坚持,他看来心意已决。
冯霜抬头,却只是朝他笑了一下。
笑里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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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仍是睡不着。窗子没关上,但见此时一屋子幽蓝夜色就如同微澜的湖面。
“姑娘睡不着?”
一个声音意料之外地响起,然而在这柔和的环境里丝毫不显突兀,像溶进来的一抹暖风。
我没有动。“阿篱,你也还没睡?”
阿篱说她这一辈子只习惯这一种叫法,我也就从善如流了。
“其实我是在想……”阿篱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支吾了半晌才终于续道:“姑娘,你们能不能……不要抓走冯霜?”
我一愣。
她是怎么知道的?而且听这语气……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莫怪莫怪!只是我今天在厨房里不小心听到了一点你们的谈话……”见我不语她似乎更加笃定了什么,语气里满是焦急。“冯霜虽是妖怪但他真的特别好!”
这……冯霜什么时候成妖怪了?他可是货真价实的神仙。
我并未点破,只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这么说,你一早知道他不是普通人?”
对于一个寄居莽苍的凡人来说,若是真要和一只这么难伺候的“妖怪”同处一室岂不是太惊悚?
阿篱似乎很高兴我抓冯霜的意志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坚定,很主动地答:“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又怎会不知?”
“既然知道,你难道不害怕么?”
“怕,一开始我确实怕!但现在……我早已经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