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您是为了报答我,但按理说应该也不至于如此吧?”
“你这说得是什么话,不是你自己要求如此的吗?”
“彼时您只是说想有所表示……本来我孤身在外就穷得够呛了,以为您是个落魄富人这才应下,谁知会变成这个样子——”
“丫头,朽非一般人,报答的形式自然也非同凡响。”而后话锋一转:“再说当神仙有什么不好?你们凡人求神拜佛炼丹修炼不都是为了能一朝飞升享尽清福么?”
我无力告诉他并非每个人都是这样,也有做人做得苦但是乐在其中的,就像我。世上的大好山河、千奇百怪,我一辈子也看不完,而那些东西远比天界的太平逍遥更让我心驰神往。
然而确实如他所言,现实已摆在眼前,过多的追究也没什么意思。说起来我在凡间有什么?虽然我依稀记起了在朝为官的爹和已逝的娘,但除此之外没有过多的印象,仿佛我从一开始就是“生也坦荡荡,去也坦荡荡”的那类人,去留无意,随遇而安,此等做派完全符合自己那寡淡的性情。与人相交素来不偏不倚,不咸不淡,大家一团和气,倒是谁也不奉真心。
之后玄漓又与我谈了很久,大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内容。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丫头,这块牌子给你,届时可记得来青丘找我哦。”
玄漓不知何时说完了,神游间只觉手心一凉——原是块刻着他名字的玉牌。
待我再抬头,人早已不见了。
他刚刚道“青丘”……难道,原是只老狐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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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玄漓的一番对话后,往下的路倒是再没了来向我搭讪的神仙,一路难得的清净。
过了桥,便远远望见我的屋——
好家伙!估摸着得是间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连我这种品阶的小仙都能有这排场,那其他神仙还了得?啧啧,这天上不用收地租就是好啊。
渐行渐近才发现院门口有两名小宫娥各立左右,瞧那纹丝不动的形容,想是枯站很久了。
其中一位见了我忙上前行礼:“给桓玉仙子请安。”
另一位似站着出了神,闻声方才一愣,几步上前与那小宫娥并肩。
“我们两个是派来服侍您的。她叫映寒,我是照雪,见过仙子。”言罢,她们一齐向我福了福身,照雪继续说:“回仙子,其他还有很多人正在整理内屋。”
其他很多人……侍女什么的,两个还不够吗?
刚想开口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也是位很有排场很上档次的神仙了,怎能问出如此人穷志短的疑问?于是改口笑眯眯应道:
“那么今后有劳各位照顾了。”
进了院门才发现这宅子除了大,布置得还挺有味道。
前庭中央一丛芭蕉绿得莹莹发亮,每一片叶子的轮廓都像是描着淡润的光晕,颇有沁人心脾之感。厅中一把折扇悬挂白墙之上,扇面绘着几支素雅梅花还附了一首不知形只解意的诗,平添几分意趣。而书房是朴素却不失精致的,案上的枯叶香,墙角的青竹,镂花的窗,窗外的景深都搭配融合得十分完美。
环顾四周的当儿眼风偶然扫到一边的书架,鬼使神差地来到跟前就随意取出一本翻看起来。
正看得津津有味,一道冷凝通透的声音倏忽而至:
“请问,仙子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吗?”
转过身,只见是那位名为映寒的宫娥正端着一盘瓜果目光平和地看着我。
之所以在院门口的一面之缘便让我此刻认出她来,只因映寒作为一名普通的宫娥容貌生得过于不普通,特别一双眼睛,水水泠泠的,颇有股子幽寒灵气。
映寒大概是察觉到我审视的眼神,凉凉出声:“仙子莫怪。只因我敲门您没应,担心出事,这才贸然闯入。”
我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来了就陪我聊聊天吧,一个人怪没劲的。”
“是。”她一边应着一边将手捧的果盘搁在了桌上,顺势看了看我手上的书,抬头问:“难道您爱看这么晦涩难懂的书吗?”
我将书随意翻了翻,“没有啊,只是碰巧取了这一本而已。”
本以为这只是个正式聊天前的寒暄,差不多就行了,然而映寒却微微皱眉显出几分困惑:
“我不明白。不喜欢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去碰?”
我一时语塞。
天知道一个毫无油盐的话茬被她一接怎么就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
“嗯,这么和你说吧,”作为一个没脾气的凡人,我还是耐心道,“我每日起来都要梳妆打扮,辰时出去散步,回来再喝一杯刚刚沏好的茶。并不是说多喜欢干这些事,习惯成自然罢了。”
“习惯,成自然……”她低低地重复着,若有所思。
刚把书摆回书架,也不知这姑娘是不是中邪了,只听得背后传来她幽幽的自语:
“那,爱一个人也是这样吗?”
嘴角抽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映寒虽生得一副冰美人的皮囊,内里大概正烧得噼里啪啦……莫非,她是暗暗倾心于某位仙君了?
兴是见了我此刻复杂的神色,她当即迅速收拾好了周身文艺到掉渣的气场,福了福身:“是我多言了。时间不早,仙子歇息吧。”
我心下自然高兴她终于不再神神叨叨,只是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结尾实在让人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在她迈出门槛的前一刻我问了一句:
“那个人,你们在一起了吗?”
她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我,会争取到那一天。”
说着,明净的眼看向我,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月照霜台,清丽难言。
这姑娘……做宫娥真真可惜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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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这天宫,我得到的第一份仙职便是传说中的琅嬛仙者。
“琅嬛”者,天帝藏书之阁也。
事实上,做这个真没别的,也就一个好处:方便读到各种珍稀藏书。
不过这工作既没操作性也没挑战性,日子过得甚是平淡无奇,只有一些老神仙隔三岔五的来阅书顺便和我唠唠嗑,时间长了也生出些交情。其中与我谈得最为投机的要数月老和药君。
药君每每来此都会给我带上几颗他新炼的丹药,颗颗都实用得紧,我便一概收进瓷瓶好生放好;至于月老送的红线,我大多用来补了衣服,以致他每每见我便怜悯道“真真不知情趣,不解风情啊”……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以及与老神仙们的交谈,我模糊地了解到了一些现如今天宫的状况:
原来,九重天时至今日已度过了无法数计的漫长岁月,正如花开正盛的琼树,所有看起来都穷尽繁华。神仙们大多承袭了先人的功业,生活自在逍遥到了极致,至于天帝手下那一帮人更可谓是文恬武嬉,而他本人也是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亲善主儿,只要自个儿过得舒坦别的也不强求——该说是觉得没有强求的必要。
但是作为一名光荣的凡人代表,我忍不住有些忿忿儿的了!
自打我出生起,这天气就变得十分异常:时而大雨经久不息,时而烈日万里无云,电啊雷啊什么的更是出现得毫无章法。敢情这些个仁兄光顾着自己快活了丝毫没顾老百姓的死活。
当然这些都只是腹诽,我不可能明面上对这些随便一个什么诀就能把我撂翻在地的神仙摆一张臭脸,看不惯他们顶多我站稳脚跟后向天帝申请去做个云游仙,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如此,平淡美好地又过了几日。
“丫头,这几日过得可好?”
“好,好。”我无视凭空出现在我面前的玄漓,继续看书。
“可有结识什么小姑娘小伙子的?”
“有,有。”
“谁?”听着我压根不走心的回答,玄漓还是锲而不舍地表示他对我的关心。
“嗯,月老、药君……”
“这……与些老头子来往有个什么意思?”
至此我才抬起头,看着面前的 “老头子”一脸郑重:“您说得是。”
然而玄漓像是没有自我觉悟,摇着头眉头直皱:“不成不成,我不能让丫头整日和一群老不死的打交道,这不,现在越发显得老气横秋了,”说着还装模作样地端详了我一番,“瞧瞧,瞧瞧,这脸上都添皱纹了。”
我搭在书页上的手指不禁一紧。
“啧啧,看上去像是老了五百岁的。”
手指又一紧。
“我这就去和天君说说让你随我离开,免得——”玄漓还要继续说,目光却不经意扫过什么。
“……丫头,你若再不松手,这书就要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