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鹅毛大雪纷飞,蔓延上了白岭。让风岚盼了几千个日夜的迎亲队伍终于到来。
那仿佛是来此地的商旅,寥寥几箱聘礼,三三两两的随从。我看到他们小心解释,竞公子被老爷驻足于梅香院。我知道,那是因为在娶妻之前纳妾,无论如何也称不上隆重。
尽管如此,风岚还是没有说什么。我看出她欣喜之中的无奈与忧伤。马车缓缓远去,我似乎听到了雪的叹息。
她终于到了朝思暮想的竞府,却禁足于北阁小楼,身旁只得两个丫头伺候。她的请求最后都化成一句,公子现在梅香院与公主畅谈。
公子正在东苑与公主品茶。
公子正在西厢与公主作画。
公子正在书房处理政务,公主直陪至深夜。
……
她有时突然深夜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仿佛觉得自己就是那公主,仿佛那些就是他们的曾经。她笑着,笑声愈来愈大,却最后流下泪来。
婚姻现实面前,曾经的爱情是如此苍白无力。
一次闲来无聊的园中漫步,竟然见到了她朝思暮想的人。顷刻间,所有的不甘怨愤,所有的痛苦与泪水,全都化为乌有,只剩下傻傻的凝视。
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说,不是我不想来,我的心早就飞到了这里。可是皇恩在上,爹娘在上,我不得不陪公主。
他说,我不求别的,只求你的谅解。
他说,只要看到你已是我的娘子,我便什么都可以忘记了。
他的话,就像那时三月的春光,寸寸温暖着她的心。她想,一辈子有这样的男人,能为我说出这样的话,哪怕是违心的,她也认了。
那晚,他们一夜缠绵。
她笑着对他说,我还记得那时的约定。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有一双和我一样漂亮的眼睛。
他闭眼似已睡着,不知是否再听到此话。
我看她披衣起身,坐在床边,望着溶溶冷月一夜无眠。
后日,便是他的大婚。
时光,说慢很慢,说快很快。唢呐声声吹响,她看着曾经心爱的男人与别的女子踏入洞房,烟火照亮了灰暗的夜。如同那日七夕时节一般漂亮。
只是,烟火不是那日的烟火,人也不是那日的人。
时光,折磨爱情。现实,摧残爱情。
府中的人都说公主人好又贤惠,事事讨公婆欢喜,与竞公子堪称璧人。他们似乎一刻都分不开,出入皆成双,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还有人说,姬妾里最不懂事的算属北阁的那个怨妇,家中活计操劳不上,还要在府里吃住,简直就是一只蛀虫。不如公主那般讨人欢心,整日一副楚楚可人的模样,不知做给谁看。
还有人说,北阁的人仗着曾是竞公子的故交旧爱,经常说公主的不是,甚至连竞府的老爷夫人都埋怨,为屈身姬妾而愤愤不平。
这样的流言越传越多,北阁中衷心的丫头被调走不少,有的甚至赶回了老家。风岚的处境愈发艰难。
她本就是个坚强的女孩,这点打击对她来说也许无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最要命的是,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讨得公婆的喜欢。
曾经,她只要认为有竞独渊相信他就好,全天下人不信她,只要他信她,她便有战斗下去的勇气和决心。可是,他也渐渐变得陌生。
他来到她小阁楼的次数越来越少,直至最后,只是坐一坐便走,长椅都没有温暖。旁人都能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他们不再开心,不再快乐,有的,只是沉默。
她最后的那丝希望,渐渐沉入海底。对这样的男人,她已没有去争风吃醋的必要。
他,已变成了她不值得去爱的人的样子。
这样的女子,哀影自怜的同时,亦不忘了君若无情我便休的绝然。
她常常会想,那些珍贵的喜悦与温馨,是被回忆带走了,还是被公主带走了呢?
屋外花开冷艳,细雨绵绵,无人回答她的落寞。
——————————————
每个冬日,她都会想到那个大雪纷飞时的千里嫁车,小姐温暖的手裹住自己,眉目间是说不尽的担忧。
她常常会想,在殷修白剑指自己的那刻,若是放弃了那时的选择,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的确,若是最初她选择留在小姐身边,就算得不到爱情的幸福,也会有亲情的安慰。
如今,已轮不到她来选择。
她也会想,到底竞独渊对她的爱是厌了,还是倦了呢?
或许,二者皆有。但她只愿承认是后者。
直到——那天,她才恍然,真正的答案是,她倦了,而他,厌了。
————————
那天,他大步走来,难得的相见,却是劈头的质问。
“公主害病的前一日,你是不是请她来品香茗?”
满是惊喜的表情渐渐消失,她目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你两个月后来这里,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他愣了愣,再开口语气有些和缓,“最近公务有些忙,冷落了你。但是你不要为此转移了话题。”
她在心底冷笑。这就是她曾经爱的男人。公务忙?那梅香院中缠绵的身影都是谁?她每日遥遥相望的人都是谁?
不想见一个人,借口,就是手到擒来。
“你不信我?是啊,我一个妾,怎么比得上一个妻呢?”她昂起头,倔强的不让泪水落下,这样的男人,不值得她去流泪!
“你果真还为这事耿耿于怀!”他摇头叹气,“你知道,我最不喜的就是你——”
“够了,我知道你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了。但还是要拜托你,说这些话时不要让我知道!”
可她没办法就这样放下,明知是如此,却还是苦苦煎熬着,作为,他的妾。
“痴心的人,都是未成长的人。我如今已不是灵院的那个男孩,而是这个城的城主,这个家的男人。就因为我爱你,才不允许你继续犯错。”
“你连撒谎都会了。你竟还能说出你爱我。”她哽咽,“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公主有时是任性,但她年纪比较小,还是多忍让她一些。”他皱眉道,“你认为我撒谎也好,变心也罢,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你项上的信物也证明了这点——”
她本欲离去的身形突然顿住,良久,项上的玉佩扯下,扔到了他的怀中。
“给你的好公主去吧。她对你的了解早超过了我。”
我看到他冷下的眸,他,被彻底激怒。
那日,他就那样伸出手来,仿佛要带走这里的最后一丝温度。
“很好,我的玉佩都还回来了。冰刃呢?”
“丢了。”她面无表情的回答。
“我就知道。”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便走,长袍卷起一阵冷风,仿佛在诉说着最后的愤怒。
他去的,是东苑,公主所在的地方。
——————————————————
她在公主后害喜,山珍海味尽数送往梅香院,实在吃不完的,才会送往北阁小楼,但她已十分知足。她终于在淡然中看到了燃起的一缕希望,只要孩子顺利生产,她便再无忧虑了。
然而,世事总是无常。公主得女,公婆大失所望,所有人把目光再一次投向了不起眼的北阁小楼。
风岚翻身的机会,似乎来了。
农历二月初七,风岚顺利产下一子。当时正值月夜,我站在窗外的灌木丛后,听着婴儿初来到世上生命的啼哭,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涌动。
可凌空飞来的箭矢却生生撕裂了这个喜悦的初七月夜。我听到四周陡起的嘈杂声,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然,室内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叫喊。
“我的孩子!”
“是你!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孩子!你的荣宠还不够么?公主的身份已让你得到了那么多,为什么还要伤及我的孩子?”
“姐姐我知道你心痛,但也不要血口喷人啊。”
“我只是从未想过与你争什么。别以为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你的那些诡计,你在独渊面前对我的诋毁,你在府里故意设下辱骂我的丫头,你假意与我谈天时摔伤后的流产……”
“哦,是么?”女子的声音颇为无辜,“这是你单方面所想吧,我亲爱的姐姐。”
“我叫你血债血偿!”
“不——”蓦然间知道了什么,我奋力冲过去。风岚失去了孩子,她马上就要失去这个家。
突然,胳膊上传来一阵剧痛。我讶异回头,身子突然被迎面而来的紫纱裹住,刹那间,我便失了知觉,只最后隐隐闻到了世间最美好的,紫兰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