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宁玹的勒令中,我慢慢退下,表面上维持平静,实则心底则是一团乱麻,无论怎样也理不清头绪。
手慢慢伸出,还可以看到指尖是颤抖的。我深吸一口气,靠在殿门上,听到寝殿内传来郡主与宁玹若有若无的谈话声。就这样目无焦距的听着,所有的精神全都汇聚在那一点,努力捕捉着,期冀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郡主似是在劝说,虽然声音依旧柔和却难掩激动,而宁玹的声音则无法听见。这样没有维持多久,声音便渐渐低下来,最后隐约传来抽泣声。
那哭声太过悲戚,如同夜里呜咽的箫声,孤独而无助。望着窗外的一弯清冷月光,眼中倏尔酸涩起来,我捂住脸,忍着不让泪水掉下。
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偏殿,秋秋正在那里焦急的等我。她没有赶上成为我的陪同助手,心中的忧虑却是丝毫不落。
“到底怎么了?你这眼睛——”她仔细看着我,“那个宁玹,他……他对你无礼了?”
我不说话,她与我一同坐在床铺上,伸手摇着我的肩,“小姐……洛依,你别吓我啊!你看着我,瞧你这般萎靡的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底还在意着云恭的事情,心中压抑无比,却无法冲她倾诉。秋秋是兄长身边的人,有什么事情她都会对兄长千里传信。若是这样把对宁玹的怀疑说出去,万一他真是云恭,兄长铁定不会放过他的。
“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么?”过了不知多久,我终于愣愣的转过头,几乎是在恳求她。
秋秋呆住,很慢很慢松开了抓住我臂膀的手,露出一个自嘲又苦涩的笑,“是什么时候,洛依,你不愿再对我敞开心扉了呢?”
我扭过头,望着壁上的雕花。无力去回答,更不想去回答。
我们仍旧是好姐妹……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与你听。对不住了,秋秋……
“小姐,对不起。”她突然抓了我的手,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只是轻轻握了一下便复松开。
讶异望着她落寞离开的背影,我心头涌上歉疚,捂住双眼不愿再看下去。
“只要小姐高兴就好。”门合上的那一刻,我听到秋秋轻轻的话语。然后,一片寂静。
终于只剩我一个人了。
本来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去辨认,需要去想,困意却不合时宜的袭来,我在沉沉睡去的前一刻,仿佛又听到了宁玹的声音。
“有些事情,过去,便是永远的过去了……你不要太难过,还有新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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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郡主便来到了我的房中。她一双眼睛红肿,似是刚刚还哭过。
我讶异起身,却听她垂了眼低声道,“宁公子的病,就不劳烦公子了。公子可以随时离开。”
虽然料到这种情况,但事实真正摆在眼前之时,我还是禁不住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这般直接的说了出来,看来宁玹终是说服了她放我走,而自己独自忍受病痛的折磨,直到……最后那一刻。
他还想再欺瞒我到什么时候?
其实静下心来,之前在寝殿中发生的一切,连同那些不注意的细节,在脑海中都是那样清晰。
我和他的每一句对话,他面上每一个表情,他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映入我的眼睛,我的心从未有过如此明净。
或许当时我被他说服,认为他的确是在试探我的身份。但如今细细回想起来,也许确认我的身份不假,但他并没有透露给他人的意思,反而更像是为了他自己。
“你若不想……那我便不会。”
“能让我看看你的真容么?”“我只是……想知道……”
“为何……要起这个名字?”“也许是这样……也许是我想多了……”
“凡姑娘这样子,倒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我对他的试探最初反感,因怕泄露安阳家的身份以致遭到薄野望细作的陷害,所以一听到他最后的那番解释,我会那样心灰意冷,动摇了之前的坚定……
但若真是如此单纯的试探,又为何不愿立刻揭发我的身份,为何会有那份犹豫,那番隐忍苦涩,为何还会那样的神色凄然,又为何之前对我说那样多奇怪的话语……
虽然我仍旧不明白,若他是云恭,为何会出现在偏远的冉国,又为何能够在如此强大的禁术中活过来,又为何这般成为了冉国郡主的驸马……有太多的疑问没有解开。
宁玹,可以成为他隐身避世、掩人耳目的代名。我想他,一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也许曾经对他的伤害,让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再去为他疗伤。但是……我已下定了决心。
即便兄长说他是异性之剑,萨满预言只会给我带来灾难。即便他的存在会缩短我的寿命,成为我活下去的负担。
甚至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心会这样悸动,为何明明封印了那段记忆,还对他那般执着。兴许是暗中的那份情并没有完全消逝,只是等待着我去发觉。因此即便我成为幽国的王后,对兄长的感情仍旧是一份兄妹之谊,一份仰慕的敬重与钦佩。这也许是我永远也无法改变对兄长的称呼,永远也不愿承认自己是一国之后,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原因。
“凡公子不必担心。”郡主冲我笑了笑,那如何看都有种强颜欢笑的意味藏在其中,“我知你有要事要去眼下闭城的姜国,公子虽不必为宁玹疗伤,但仍可留于宫中,直至三月后王兄的大军出征……”
“留在宫中……”我喃喃。这般岂不是在眼睁睁的看着宁玹步步接近死亡,我怎么能够对他袖手旁观!
“其实,这是我的意思。”郡主突然抬了目直直的望着我,“你知道么,不知为什么,宁大人几乎是在赶你离开这里。他叫你立即离宫,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来。即便三个月后想去姜国,这段时间也不要留在宫中……我不知他为何这样做,因此擅自改了他的主意。是去是留,还是在你决定吧。”
“无论他愿不愿意见到我。”我倏尔神色坚定的抬起头,“我都要留在这里。大人不愿治疗是大人的意愿,但我亦有我自己的意愿。郡主,能和您商量个事情么?”
她目露诧异,待我小声将自己的决定说出口后,她面上如云霁初开,顷刻间万般愁云消逝,露出一抹绚丽的色彩。
“公子决定这样做?不过大人他一向睿智,若是察觉……”
我心底一颤,心想他若真是了解我,便不会阻止我。因为一旦决定的事情,我的信念从不允许我去改变。哪怕最后会……赔上整个性命。
当晚,我和秋秋便做了第一步尝试。
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宁玹他不愿见我,也不希望我去为他疗伤。那我便暗地里偷偷的做。
给郡主一些稀奇古怪滋生灵力的药,让他按时喝下去。晚间趁着他休息让秋秋施催眠术,待我传过灵力治疗后解开,这样第二天他也不会知道有人来过。若是他因自己身体恢复而有所觉察,就说是喝那药的缘故。
医者仁心的同时,我还存了更大的一份心思。就是待他伤好后,让他说出事实的真相。也许,这过程中,发现他是云恭的证据也很有可能。
“小姐,你这样做又是何苦呢?”
第一天,我竟然在中途昏倒于床边,是秋秋把我扶回了房,我醒来时发现她泪流满面。
“小姐的灵力才恢复三分之一,这样做太勉强了。秋秋灵力属性与你不同,不能如长老那般将灵力传与你……小姐,你这么做最后会伤筋动骨的……”
“我……”手臂还有些麻,我吃惊的感觉自己消耗灵力之大。没想到,治疗需要消耗这般多的灵力,难道宁玹说治不好的原因便是这个么?
“我没事……”我想抬手叫她别担心,没想到浑身使不出一丝力气,“我睡一觉就好了。”
秋秋终是被我劝了出去。我终于支持不住那阵阵眩晕,意识渐渐模糊。
却仿佛周身渐渐亮了起来,我眯着眼睛迟钝的思考着,眼前似慢慢出现了五个人影。
“哟,还真要睡过去了呢,不知这样能不能醒了?”是六人组的十九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心烦的想去抓他停下来,浑身却仿佛被钉住丝毫不得动弹。
“不要随随便便诅咒人。”木然而又冰冷的声音,是椎冰在说话,“我们来这里只是完成淩殊吩咐事情。”
淩殊?是那六人中紫瞳的那位吗?他如同领导者的模样……我只想张口问个明白,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真不明白他为何让我们做这种事。我们不应日日盼着她的了结吗?甚至我们都想亲自动手,只不过怕云恭大人动怒。但是只要她死了,不是很完满的结局么?这样云恭大人就不会再被族人认作背叛,脱去戴罪之身,最后也能回到我们身边。”是十九在质疑,“喂,你们别这样瞪着我啊,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我们虽是誓死保护云恭大人,但他曾亲口与我们说过,不要在人世违他的愿。你要看到,云恭大人是爱那个女人的,即便是成为叛徒也心甘情愿。淩殊一直站在大人的一边,只要是大人的心愿他都会尽力达成,绝不违背。大概淩殊还是希望他在最后这段时日里能够敞开心扉吧。”椎冰淡淡的说,“云恭大人就是为了让这女人不受伤害才拒绝疗伤。如今她这般任性隐瞒大人耗尽灵力,生命危在旦夕,这也应是大人不愿看到的。”
“这女人要死了啊。真是不自量力。她真的是云……云恭大人的持有者么?”我模糊看到十翼仿佛低头瞧着我,大眼中满是冷漠,“这么普通的女人,居然支配过云恭大人,太让人不能接受了。”
“十翼,我知道你之前就想杀掉这个女的,不过她那灵力你也感受到了吧?”十九耸着肩,“她能看见我们,所以她是云恭大人的持有者,这就是残酷的事实。”
“可是她的兄长胆敢伤了云恭大人!还说什么萨满预言大人只会给持有者带来灾难,这难道是可以原谅的吗!云恭大人竟然为了这种女人心甘情愿的接受审判!她根本不配得到云恭大人的爱。你们居然还想帮助这个女人!”十翼气的跺起脚,“虽然把我强行拉来,但我绝对不会白白浪费灵力让这个女人活下来!”
“大人这一世是需要渡劫,萨满预言也无可厚非。大人若不是自愿,绝不可能受如此严重的伤。他这么做是有他自己的理由,那个女的是大人重要的人,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冰锥居然第一次露出了可怕的神色,我能感受到他浑身冰冷的杀气。
“怎么,你也想来教训我了么?你不会是看上那女人了吧?”十翼突然亮出一把形状奇特的利刃,“想和我打,再练个三百年吧!”
“你们在做什么?”蓦然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紫色的瞳在暗处缓缓睁开,“我叫你们来破解禁术,你们倒是逍遥自在,迫不及待起内乱了么?”
“淩殊!”众人皆讶异回头,立刻噤声。
“淩殊这么做到底为什么?”是簇火不耐烦的嗓音打破了沉寂,“之前的争吵你也听到了吧?虽说我们都待你为长辈,您的命令我们绝对服从,但我们也需要个理由。毕竟是耗费灵力的事情对我们来说可是大事。”
“许是为了云恭大人吧……虽说来到人世的他已不记得我们……”望月笑着摸摸头发,“小依不恢复记忆,平心而论,对她自己还是对大人都没什么好处吧——无论怎样都会有痛苦和折磨,还不如珍惜最后的时光留下一段回忆……毕竟我觉得,大人情愿选择戴罪,也不愿让小依受到伤害。”
“小月你不要说得那样伤感嘛……”十九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似乎确实是这样呢。”
淩殊只是淡淡望了众人一眼,如血的红袍拂过,只留下两个字。
“布阵。”
“这是我们最后能为您做的事情了。”在光芒渐渐将我周身包围时,我听到他温暖清晰的声音,“我们会一直在无棱高原候您归来,云恭大人。”
记忆终如天边的弯月,在慢慢变圆。
醒来时,天幕还是漆黑一片,泪,已打湿了被枕。
不用再去确认,那刻在心中的容颜,那回荡在脑中不散的话音。繁星映照之下,我已然如同夜的使者,缓缓向主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