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襄流民抢夺官运罚米的事情震惊朝野。
这件事情可比魏淮与许国之间小打小闹要重要得多,很快就没有人在乎那场愚蠢的打斗,英国公又向陛下请罪。
先请罪称教子不严,并上书辞去魏淮训导一职,请求魏淮闭门思过。
大概陛下太忙,那封告罪书在陛下书桌上转了一圈,只填了一道红圈,表示同意了。
魏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万阁老吸了一口气。
京师小报不知为何,一改往日对邓祥罚米一事的谴责,反而赞起邓祥的往日用人得当的功绩,还有名有姓地举了一个相当真实的例子,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当事人与七年前火遍京师的小将名字相同。
那人也叫许赓。
并且这事不算完,后面还跟着续集。
小报极为详尽地控诉了汪公公的心腹郭赓的六宗罪,让汪公公的滥觞与邓祥的功绩形成鲜明对比。
总之汪公公的名声早就臭得不能再臭,也不怕人说,可小报反而借着汪公公的污名将邓公公衬托得洁白无暇,连带着他在荆襄难民劫米时下落不明,都带着某种悲壮的意味。
京师小报与往常一样紧跟热点,而且这一次小报超常发挥,将魏淮与许国大战的余温和如今荆襄流民劫米的火热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承接两大流量热点,自然火爆全城,每日供不应求,惊现洛阳纸贵的盛况。
可京师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知道,这京师小报的背后就是浙党,更别说这两篇文章都明晃晃地署着名,自然是京师第一才子的万大公子,这更是跑不了了!
浙淮一带贩盐之路被邓祥斩断一支手臂,肯定对邓祥恨之入骨,怎么可能突然转了风向?
非浙党人员想:浙党要分裂了,快搞它!
浙党人员想:阁老要舍弃我们自保了!快自救!
先不说朝廷上下如何应对荆襄流民一事,就只是万懋这两篇文章,已经在浙党内外掀起轩然大波。
面对同乡有意无意的暗示,阁老憋屈得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他哪里知道万懋的脑子怎么一时兴起,竟然做这种大水打了龙王庙——自家打自家的蠢事,可这又让他如何向同僚交代!
但万阁老面对无法解决的难题,自有一副应对办法:那就是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让人细思极恐,只得甘拜下风……
万阁老搪塞了前来探口风的同僚,却不会放过惹下弥天大祸的长孙,继万懋上次拒不成婚之后,万懋又被丢进祠堂跪着,等着动家法。
万懋很不服不忿。
他并不觉得他的文章写得哪里有错,为人伸冤,这是侠者所为,明辨忠奸,不为私情所动,这是君子所为。这些年圣贤书已经刻入骨头里,万懋字字句句按照圣贤的标准去做了,却被万阁老批判成了错事,万懋如何能服?
万懋虽然怂的很,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来不退。
万阁老端坐在首位,两侧都是一排万家的祖宗排位,低头看着赌气的万懋,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你可想明白,你是老夫的长孙,你有你的立场,你怎么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跑了!给你一个机会,把这事情的始末说清楚,是谁怂恿你做这等傻事的!”
万懋抿着嘴不言语,他不会将祁王的名号说出去的。
然而万懋这点沉默根本难不住万松,很快小书童就跑来,将从万懋书房中搜出来的几张字帖悉数奉上,轻声道:“这是公子前些时日新得的字帖。”
万阁老翻看了一遍,苏大家和米芾的字帖千金难求,只有皇家的宝库中能得一观。有此物佐证,也不难推出背后是谁了。
祁王殿下,真是处处给他惊喜。
万阁老嗤笑一声道:“不过一抹残香、几张字帖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祁王当真好手段!”
万懋猛地抬头,却看见万阁老随手将那千金难求的字帖靠近烛火,脆弱的纸张瞬间沾染火星瞬间便被蚕食,泛黄的纸张卷曲着燃了起来,丝丝缕缕的墨香伴着燃烧的黑烟腾空而起,带火星的碎纸飘摇落下,犹如一场转瞬即逝的烟花。
万懋猛地大吼道:“不可!祖父万万不可!”
万阁老根本不理万懋,让小仆从压着挣扎的万公子,等字帖烧了一半,才丢到地上,任残页被火苗扭曲为黑灰,世间瑰宝,自此分毫不剩。
万懋疯了一般挣开仆从的钳制,如扑火的飞蛾一半扑向字帖,不顾烫手用衣袖捂灭火苗,可终究太晚了,他只救下最后一个字,“心”。
万懋将那“心”字捏在手心,捂在心口,痛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闭着眼睛,眼角晶莹似乎有泪。
万阁老瞧着万懋那副犯痴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脚踢醒他,可纠结万分,只得语重心长地说道:“家里的字帖你看都不看一眼,外人给的就宝贝得不得了,你这孩子是不是犯傻?!”
万懋猛地抬起头,眼中含着恨意,反驳道:“阁老,您给的字帖中,哪有有心呢,满篇的理字,看的我只觉得满篇的血盆大口要吃人!”
万阁老身为理学传人,听不了万懋这般捧心学贬理学,当即翻脸道:“你这孽孙听他人胡说八道些什么!”
说罢,也不与万懋多做纠缠,只吩咐书童和仆从,不准万大公子出府,尤其要杜绝他身边的狐朋狗友,如有人来问,就说万公子去香山祭拜过世的祖母去了。
万懋听着万松安排,突然间哈哈笑道:“阁老,您以为我是三岁孩童吗,偏信偏听,由他人胡乱带两天就学坏了?”
万松一怔,只听万懋悲从中来地说道:“存天理,去人欲,我难道没听过您的话吗?可这颗活蹦乱跳的真心,你如何去的了?难道您要杀了我才成?”
万松听万懋胡言乱语,连“死”都说的那么轻轻松松,心底如何不痛,但痛中还夹杂着不成器的恨,道:“你就是又犯痴了,说到底不过一个‘欲’字,有什么放不下的!老夫为官多年,能屹立不倒,唯靠‘无欲则刚’……”
万懋含泪朗声笑道:“无欲则刚?阁老,您贪恋仕途这颗心,您管得了它吗?您克己复礼,行事谨小慎微,到底为了什么,您那颗心最清楚!”
万松如遭雷劈,对着跪坐在地披头散发的万懋怒目而视,气得全身上下直哆嗦,撕破往日的云淡风轻的皮囊,漏出内里与凡人一般无二的模样。
万松的心在惊恐,但他自己却不信,他只劝自己道:
他将万懋保护的太好了,不让他踏入是非争端,让他远离朝堂争斗,让他在翰林院这片万松能够完全掌握的一亩三分地自由自在,却没想到依旧没能逃出他人的利用。
他一直致力保持万懋的纯粹,而这份纯粹反而成了刺向万阁老心底最毒的刀。
万松收敛心神,微微闭眼道:“万懋不尊长者,不识人心,不明家法,罚其为万家列祖列宗跪守一月,米水不得沾,如有违者,家法伺候。”
说罢,万松转身离开,对身后一片狼哭鬼嚎地求情声,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