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晚,燕晟一直候着祁王,可是等回来一辆空马车,被裴南告知,祁王今夜晚些回来,让燕晟先睡。
燕晟怎么可能睡得着?
祁王因他而射伤那么多锦衣卫,陛下怎么可能轻饶?
裴南听了燕晟的忧虑,心底嗤笑,王爷是什么人,也只有燕晟这样的呆瓜才以为王爷是冲冠一怒为“蓝颜”,实际上,王爷早都下好了套等冯铮钻。
殷承钰故意把病情说的特别重,重到连中秋盛宴都参加不了,这才让冯铮得意忘形,想先吓唬着燕晟,像猫戏老鼠一样,等中秋那天大家都放松警惕了,再下毒手,燕晟希望又失望的表情一定好看。
而中秋这天也正是殷承钰希望的,她借着燕晟这把东风与冯铮顺理成章地宣战,而后借着中秋盛宴在文武众臣面前露一手,顺便让陛下看看,是刀用的顺手,还是剑得人心。
但谁让燕晟这颗呆瓜长在祁王心田里,裴南好生劝道:“大人莫忧,王爷平安,冯指挥使已经被陛下停职查办,想来大人沉冤昭雪的日子不远了。还请大人在王府暂歇。”
燕晟还是歇不下,月色正好,便在王府园内走一走。
陛下虽然赶祁王出宫,但是王府规格上可是一点都没有亏待祁王,院内亭台林立,楼阁云起,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引玉泉山圣水入门,与宫中北海源于一脉,于园中汇聚为湖。虽盛夏不在,湖面空余枯荷败柳,但水中锦鲤往来,吻啄月影,引得水光潋滟,也别有一番生机。
燕晟望着美景失了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旁假山有声音,这才骤然惊醒,寻声找过去,瞥见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这假山两侧通透,但肚内大可做掩体,尤为奇特的是顶头开口,在一片漆黑重露出一缕纯粹的月光来,月光弥散在黑暗的洞内,幻化出明、灰、暗三个色调来。
而那人影立在灰色地带,一手扒着突出的石块,一手捂着腹部,喘咳不止。大概是嫌头上的发冠太重,随手摘下来丢到一边,长发披散下来,挡住那人的脸。
可那长发延伸到月光里,与水一般的月光搅在一起,如一条泛光的带子,随着秋风微微起伏,一阵熟悉的瑞脑香气扑鼻而来。
燕晟头脑一热,猛然快走两步,唤道:“殿下怎么在这里……”
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被一个腰间悬挂的金鱼佩打中,听到祁王喘息地怒喝道:“滚出去!”
燕晟微微顿了顿,但离得近些,借着月光让燕晟看清,祁王在呕血。
没有大片大片的血迹,只是星星点点如梅瓣溅落,点缀在月光之下,有一种“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的凄美。
那一瞬间,祁王的禁令仿佛对燕晟没有半点约束力,他大但地走上前来。
殷承钰在抖,她胃痛如刀割,面目也狰狞得丑陋不堪,她用长发挡住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却挡不住星星点点的血迹,暴露她的伤势。
听着燕晟一步一步踏来的脚步声,殷承钰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如一头困兽般挣扎,她苦心孤诣维持的威信,随着燕晟的靠近而山崩般倒塌,皇室身份带给她的天然保护也在燕晟的入侵下碎裂,露出她原本的面目。
燕晟小心翼翼地靠近殷承钰,他看清了,祁王只是一个不及弱冠、手无寸铁、还受了伤的孩子。
他知道殷承钰为什么躲在这里。
因为祁王在王府必须是运筹帷幄的、胸有成竹的、无所不能的,他能从郑卓的言语和裴南的眼神中窥探到他们对祁王毫无条件的信任,但是殷承钰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想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塞进祁王这副盔甲,只能割掉自己所有的软弱。
然而,在这个机缘巧合的月夜,燕晟偶遇了那个叫殷承钰的少年。
在囚禁在南宫的许多年里,殷承钰都会想起这个夜晚,她记得她当时的畏惧,那一瞬间她胡思乱想了许多东西,比如如果燕晟发现她是女儿身,她是该杀了他,还是劝说他保密?她如果杀了他,第二日如何自圆其说,如果劝他保密,又该许诺给他什么好处……
然而燕晟有礼地停在她身侧三步,轻声问道:“殿下,需要臣做什么?”
那瞬间,所有鱼死网破的想法被迫中止,留下来的只有因错愕导致一片空白。
殷承钰缓了缓,用平稳的声音说道:“去厨房烧点热水。”
燕晟又问道:“殿下在这里冷吗?”
燕晟的尊重有礼又给了殷承钰底气,她不客气地指使道:“废话!你不会做饭吗?还不快去烧热水!不许声张!如果让王府其他人知道,明天有你……有你好看……”
殷承钰一时间想不出能拿来威胁燕晟的东西,有些胆怯地透过发丝的缝隙瞧燕晟的反应。那一瞬间,殷承钰第一次觉得她是个女人,浓密的头发便像母后接见重臣面前悬挂的那层帘子,是男女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燕晟看破殷承钰的虚张声势,但是他没有点破,反而解释道:“臣的意思是,如果殿下冷,不如和臣一同过去,烧水的灶火旁是暖的。”
燕晟转过身,缓缓蹲下道:“殿下如若不便,臣背您。”
殷承钰看不透燕晟这个人。
她贵为祁王,燕晟却对她处处忤逆,甚至敢断她的剑;可如今她受了伤,没有威仪,燕晟却又以礼相待,不越雷池一步。
殷承钰一手环住燕晟的脖颈,将抽痛的胃部贴在燕晟暖暖的背上,她另一手揽起齐腰的头发,向后一甩,对燕晟道:“走吧。”
燕晟站起身,一手托住祁王的腰臀,可这一托,祁王恼羞成怒,环着脖颈的那只手暗中加劲要勒燕晟,却被燕晟闲下来的另一手牢牢握着,笑道:“殿下省省力气,臣可不保证您不会掉下来。”
殷承钰歇了心思,老老实实的让燕晟将她背到厨房去,靠着暖暖的灶火,眯着眼看燕晟劈柴,点火,烧水,甚至还淘米,煮了粥。
燕晟问道:“殿下在宴上吃什么了?”
殷承钰抱着胃缩在角落里,闷闷地答道:“陛下赏了一碗蟹肉粥,喝了一肚子茶水。”
燕晟叹道:“蟹肉属凉,茶水也微辛,殿下不该用……”
殷承钰忽然怒起吼道:“你管我!”
燕晟瞧着昂着头好像要咬人的殷承钰,忽然想起农夫与蛇的故事。
厨房内热气缭绕,他救回来的这条小蛇苏醒过来,就要咬人了!
一通胡思乱想,燕晟憋不住想笑,最终也只是无奈得摇摇头。
殷承钰说得对,他管不了。他管不了宫规森严,管不了陛下的赏赐是否适宜,更管不了祁王那豁出命也要嬴的胜负心。
实际上,他又能管什么?
他管不了河南灾情肆虐,他管不了大理寺冤案丛生,他更管不了他的挚友正遭受惨无人道的牢狱之灾。
他大到管不了国家大事,小到顾及不到朋友私情,他能做到什么呢?
他能做的,大概就是眼前这口锅,还有锅里那点米,它什么时候熟。
米香气随着蒸气在小小的厨房弥漫开来,殷承钰被暖暖的热气和诱人的香气包裹着,觉得仿佛回到生命伊始,全身的戒备都被热气融化了去,卸去一身烦忧,昏昏欲睡起来。
散去一身尖刺的殷承钰总能戳中燕晟心底那点蠢蠢欲动,脆弱的美人总是让人怜惜的,伴着西斜的月辉和冉冉升起的炊烟,燕晟心中竟生出几分岁月静好。
可是令他哭笑不得的是,粥好了,祁王已经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