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梁开国以来,女子不祭祀,男子不拜月。赶上中秋女子拜月,殷承钰在太后这里呆久了,太后开口赶她道:“钰儿明年开春就要纳妃,算得上是大人了,中秋女子拜月,钰儿在此不便,还是去陪陛下吧。”
殷承钰领命,再拜后退下。
中秋佳节,按照惯例,陛下先在御花园宴请重臣,吟诗作对,直到满月高升,众臣尽兴而归,陛下再回仁寿宫与太后和妃嫔共贺佳节。
祁王求见的时候,赴宴的数十位臣子已经在御花园落座,左侧是以英国公为首的部分勋贵,右侧则是以万松为首的阁臣与各部尚书。
而陛下正坐在赏月亭中,听到通传,便让祁王进来。
祁王规矩行礼后,陛下问道:“钰弟,今年怎么不陪在母后身边?”
殷承钰答道:“臣今年开府,算得上成年,若再赖在母后身边,恐陛下笑臣长不大。”
陛下笑道:“好啊,祁王自认成年,众位爱卿今天可要替朕好好考他,如果对不上诗,就把他赶回女儿堆里去!”
陛下心情不错,身边人也捧场,万松抚着胡须笑道:“王爷,老臣可要得罪了。”
祁王起身对万首辅躬身一礼,说道:“请阁老出题。”
万阁老低头思量片刻,只瞧见宴桌上摆好一只只用蒲包裹好的螃蟹,酒醋分侍两旁,更有石榴、葡萄等果蔬点缀,当下心头一亮道:“请王爷以蟹子为题,作诗一首。”
殷承钰扫了一眼肥美的蟹子,脱口吟诗道:
“铁甲长戈宝中藏,嫩玉红脂待人尝。
幸得君子一时赏,千里殷勤拜帝王。”
陛下一听,就听出来殷承钰那点小心思,“铁甲长戈”是男儿魂,“嫩玉红脂”是女儿身,表面说蟹子外凶内美,实际上是说祁王自己虽是女儿身,但有着男儿魂,若得君王赏识,愿为君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万松笑着品评道:“殿下此诗不凡,‘铁甲长戈’与‘嫩玉红脂’对仗工整,音韵整齐,首两句极尽蟹子之美,尾两句直抒胸臆,倒与‘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有异曲同工之妙。”
随后万松转向陛下道:“王爷才情过人,心性极佳,臣贺陛下得此贤王。”
陛下了解万松的功夫,他能把朽木夸出花来,虽然听着心底舒坦,但他还是板着脸故作不屑道:“少给她脸上贴金,她也就做几首打油诗,今日赏月吟诗就让她一边吃螃蟹去吧,不在诸位面前献丑。”
祁王刚谢恩还未退下,内侍来报,冯铮求见。
自从锦衣卫登堂入室,鹰犬的名声便是彻底臭了,听到冯铮的名号,在场几位臣子的面色有些僵,连带着陛下的脸色也不好看。
虽然锦衣卫用着趁手,可是今日可是中秋盛宴,在这团圆和谐的时候,就算嗜刀如命的赌徒,也不会带着刀赴宴,否则那叫什么宴,那只能叫鸿门宴!
陛下本想借着中秋佳节安一安重臣们的心,进而安一安百官的心,可没想到冯铮不识趣地又闯了进来。
汪公公侍立在一旁,敏锐地察觉到陛下情绪的波动,立刻迎上来给擅自进来通报的小内侍两个耳刮子,尖细地声音责骂道:“糊涂东西,这有你说话的份吗?也不看什么时候,还不滚下去!”
小内侍被打的两眼冒金星,但是迫于汪公公的淫威,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
汪公公再向陛下讨好道:“皇爷,手下的瓜娃子不懂规矩,老奴这就去好好教训他们。”
汪公公话音刚落,在场的英国公却出列道:“陛下尚未下令,汪公公此举未免有些越俎代庖。”
看到英国公出列挑事,陛下一个头涨的两个大,尤其他瞧见在场大部分臣子颇有同感,这事情就更不可善了了。
汪公公的脸色仿佛酸掉的奶酪,但被逼到此处,为了给陛下解围,也用同等的力道给自己左右两个巴掌,向陛下请罪道:“老奴多事,请求陛下饶恕。”
可英国公不依不饶,转向陛下进言道:“老臣请陛下接见冯指挥使,莫让使阉人蒙蔽圣听!”
有英国公带头,几位勋贵连同几位尚书也请求陛下召见冯铮。
陛下被众臣架在火上烤,虽然心底恼羞成怒,但是面上依旧风平浪静,他转向稳坐钓鱼台的万松问道:“阁老怎么看?”
万松起身答道:“臣认为,中秋夜宴不谈政事是祖宗留下来的传统……”
万松刚开口,陛下松了口气,然而万松说话大喘气,马上转了个弯道:“可老臣觉得冯指挥使来的这么急,应该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所以老臣不敢言,但凭陛下做主。”
万松这个油滑的老狐狸,陛下在心底骂道,又是两边不得罪的做派,把包袱推来推去,又推到陛下手里。
陛下心底恨死了冯铮,好好的一个拉拢人心的赏月宴被他闹成这样,恨不得当下便革了他的职。
眼看着陛下为难,殷承钰挺身而出,跪拜道:“臣有一言,请奏陛下。”
陛下冷面道:“讲。”
殷承钰答道:“臣知冯指挥使为何求见。臣入宫前与锦衣卫冲突,射伤了一名百户,五名总旗。”
祁王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却又毫不意外。
虽然祁王在五凤楼上戏耍瓦刺,当街从鹰犬手下救出举人,这些壮举在民间广为传唱,但是在百官的印象当中还只是一个受太后偏爱的孩子,所做的事情无非是被宠坏的孩子的任性妄为。
唯有英国公将目光切切实实地投到祁王身上。
陛下平静地问道:“为何?”
殷承钰朗声答道:“也先使臣能洞察我大梁西南军情,此事本就是锦衣卫失职。事态紧急,陛下准许冯指挥使戴罪立功,彻查臣子中何人心怀不轨,与瓦刺勾结,可冯指挥使却公报私仇,抓捕臣的师长入狱!”
祁王这话说的讨巧,站在百官的一面痛斥冯铮,却又不动声色向群臣解释陛下重用锦衣卫的缘由,把陛下摘得干干净净,把全部的锅都让冯铮一个人背了。
万松有意地瞟了祁王一眼。
上次见祁王只觉得他很上道,这次一瞧,祁王这孩子可不只是上道,他分明是成精了。更值得一提的是,祁王还的确把所谓的师长很当回事,借着燕晟几分薄面,祁王对文官都有几分亲近。
这样的政斗种子选手,此时不拉拢,何时拉拢?
万松向陛下请示道:“陛下,臣有一事想问殿下。”
陛下正想看祁王怎么继续表演,也不拦着,漫不经心道:“准奏。”
万松上前一步,躬身问祁王道:“殿下,臣有一问,您说冯指挥使公报私仇,这事可不能无凭无据呀。”
祁王面不改色,直视陛下答道:“臣曾当街驳了冯指挥使的面子,从他刀下抢下一人,当时冯指挥使就曾放言,定要臣有一天投告无门,求到他头上来。”
殷承钰此话一出,众人都吸了一口凉气。
祁王当街救下汪邈一事,众人都当茶余饭后的故事听过,鹰犬张狂也是有目共睹,但是没想到冯铮当真猖獗,还敢对堂堂一品亲王大放厥词。
殷承钰借着众臣吃惊的当口,向陛下表忠心道:“陛下封臣一品亲王,臣虽不才,但太祖的祖训不能忘。殷家的子孙从不低头,也先不行,脱脱不花不行,那冯铮,他也不行!”
殷承钰叩首道:“今日之事,臣的确行事鲁莽,陛下有罚,臣认罪,然而若再来一次,臣依旧不会低头!”
殷承钰话音落,四下一片寂静。
太祖鲜的祖训被祁王尚未褪去青涩的嗓音喊出来,在沉默的宫廷之中回荡,仿佛让众臣回想起史书中记载的太祖年间,想起太祖整治软骨头文人的那些血淋淋的案子,剥皮、充草、夷三族,不一而足。
对比今日在座诸位为了太平日子,不想与也先一战想出种种阻挠陛下的手段,心中不由胆寒。
太祖他老人家的英魂还没散呢!
在场众多臣子垂下头,不敢与陛下那双与太祖神似的眸子对视。
陛下启用锦衣卫对他们这点警告,与太祖的手段相比,已经是极留情面了,他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陛下坐在高位,对场下众臣的变化的一目了然,看到众臣不敢咄咄逼人的鹌鹑样子,心中舒坦极了,对祁王也多了几分满意。
的确,对付文人,不仅要用刀,还要用君子之器,而祁王就是那把君子之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