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钰孤身在王府后院漫步,故意不让郑卓在身旁伺候。
如果郑卓是汪公公的眼线,他正要利用这功夫去传信。而殷承钰已经挖好陷阱,就等着猎物入网。
忽然殷承钰看见厨房处还有火光,心中生疑。王府规矩森严,过了饭时谁也别想吃小灶,这是谁顶风作案?!
殷承钰快步走向那火光处,一脚踢开虚掩的房门,与一双毛茸茸水灵灵的大眼睛碰上,殷承钰一愣,王府哪里来的小孩子?
很快殷承钰就反应过来,是她让郑卓把燕晟的小儿燕修接入王府。
这小儿靠着自己天真呆萌的长相在王府内混的风生水起,看到谁都去抱大腿,尤其这位小哥哥身上带着燕修熟悉并喜欢的熏香味,仿佛在某一次黄粱美梦中嗅了个够,所以燕修一点不怕生地抱住祁王的大腿。
祁王一惊,忍着把这团软软的”糯米团子“甩出去的冲动,惊疑不定地抬头往屋内瞧。
燕晟恰巧从灶前转过身来,明亮的灶火为他的剪影染上一层黄铜般醇厚的光晕,柔化了原本凌厉的轮廓,仿佛高高在上的神仙落凡,平添几分人世间的烟火,燕晟问道:“殿下也是腹中饥了?”
虽然殷承钰暂时看不清燕晟的脸,却恍惚了片刻,仿佛被灶火带来的温暖摄魂,又仿佛被屋内弥漫的香气诱惑,连腹中肠胃也故意弄出声响来,宣告存在。
燕晟轻笑道:“殿下果然是饿了。”
殷承钰心中窘迫,可口上依旧不依不饶道:“胡言,王府谨遵太祖令,一日两餐,饭点在卯正与未时,过后不许进食。先生罔顾法令,私开小灶不说,况且君子远庖厨,怎能亲自下厨!”
燕晟看出祁王是恼羞成怒,故意上纲上线,不过从侧面看,祁王在宫内也是被约束得很惨,处处是太祖令,连吃饭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么想天家人也是可怜。
锅内的水就开始翻花,顶得木制锅盖噗噗不停晃动,燕晟顾不得应付祁王,马上左手掀开锅盖,右手执勺在锅内慢慢搅动,勺子与锅底嘶啦嘶啦的碰撞声伴随着干柴在灶火中的噼啪噼啪声中,香气愈发浓郁。
殷承钰吞咽口水,不得不承认,燕晟洗手做羹汤的模样戳中她心底某一处不可言说的渴望,一种朦胧的情绪在飘摇的热气中酝酿,殷承钰的心随着燕晟锅内的沸水翻腾摇摆,在燕晟的调和下逐渐平和,只听燕晟说道:“臣出自平民之家,没有殿下那些讲究。无论何时,无论何人下厨,填饱肚子是真。不光臣一人,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都是这般生活。”
殷承钰理智回笼,沉声问道:“是王府内有人敢克扣先生份例伙食?”
燕晟一边下面,一边答道:“恕臣直言,殿下莫恼,虽然府内不曾克扣臣,但一日两餐本来就不合情理。当年太祖开国初期,百废待兴,太祖以身作则,力行节俭,才推行一日两餐。可如今大梁国富民强,再恪守太祖开国初年的禁令,难道不是故步自封?”
这已经是燕晟第二次对太祖法令提出反对,然而殷承钰却没有暴怒,或许是今日气氛太好,冷冷清清的月辉曲曲折折从窗口透入,清浅的月华笼罩着灶台与灶中金红的火光交相呼应,仿佛阴阳融合,大地重新归于混沌,回归宇宙的起点。
殷承钰没有说话,大概是不舍得打破这短暂的温馨与美好,只听燕晟继续絮絮叨叨地说道:“殿下可知,酉时本就是作强之官肾主时,而肾为先天之本,主人体之精,若肾气足,则气血足,肾气亏,则气血亏,所以酉时本就该进食滋养。殿下体态偏瘦,阳气不盛,定是肾气不足,正当在酉时多加保养,加点小灶也无妨。”
说罢,燕晟的面也煮好,一阵碗筷敲击声,燕修撒开祁王的大腿,欢快地奔到燕晟身旁,望着燕晟盛好的面吞口水。然而第一碗面却被燕晟放到祁王面前,邀请道:“殿下可想尝尝臣的手艺?”
殷承钰犹豫了片刻,四下瞧了瞧,王府厨房狭小得很,没有华丽的桌椅,没有她能落座的地方,再看燕修就靠着灶台大快朵颐,推辞道:“多谢先生好意,但……”
可没等殷承钰拒绝出口,燕晟就拖过来两片蒲垫,请祁王落座。
殷承钰还犹豫得检查这蒲垫是否干净,燕晟已经盘腿坐下,一手端着碗,一手挑着面,速度极快地吃起来。
一时间屋内静悄悄得,只能听见吮吸面条和咀嚼的声音。
殷承钰大概被燕晟与燕修的不拘小节惊呆了,虽然这声音听起来极为不雅,但是却让面前一碗素面似乎多了几倍的美味,腹中果然觉得空落落地,狠心咬牙跪坐在蒲垫之上,抽出银筷,小心的夹住一根面,咬下一小口。
祁王犹豫的功夫,燕晟与燕修快吃完了,燕晟余光扫过祁王拘谨的模样,笑道:“殿下要是这么吃,面就坨了。”
这碗素面在尝遍山珍海味的殷承钰口中太过寡淡,恰巧燕修狼吞虎咽地吃完,还意犹未尽地盯着祁王这碗,殷承钰就把这碗面大方地赏给燕修,放下银筷,用袖中熏香过的手帕擦了擦嘴后,沉思片刻说道:“先生为官多年,也应该知道场面应酬,有些真性情要收敛些。”比如咀嚼的声音这么响,吃饭这么没有讲究……
燕晟将汤汁一饮而尽,起身捡碗,收拾碗筷,轻笑道:“殿下不识民间疾苦。”
殷承钰有点不服道:“先生少年得志,一举成名,得皇考宠爱,前阁老重用,一路仕途走的顺风顺水,也不见得受疾苦。”
燕晟叹息道:“臣任巡抚之时,一个口袋,一匹骡子一个随从走遍河南山西各乡各村,数九三伏都不歇息,两省交界的太行山,臣每年都要翻来回两次。路途上也时常饥一顿饱一顿,期间辛苦,远胜过“案牍之劳形”。尤其黄河泛滥,中州灾情四起,官员惫懒,臣要时常督促,流离失所的乡亲,臣要亲自安抚,治水的奇人,臣要虔心去请,汹涌而至的汛情,臣要与百姓生死与共。百姓的苦,臣见的太多了,正因为见的太多了,臣才总觉得,臣做的太少了。”
殷承钰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灶火渐渐熄了,屋内重归昏暗。在黑夜的掩饰下,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肆意生长,或许是同情,又或许是敬佩,总之在那一刻殷承钰觉得燕晟向她敞开了,把她兼容了,她看到燕晟眼中的世界。她一直以为燕晟“身在曹营心在汉”,实际上燕晟的心不在陛下,不在太后,不在任何一位当权者,他的心在中州,在他庇护的父老乡亲那里。
有那一瞬间,殷承钰觉得她过于狭隘,她甚至为燕晟感到难过。王府长史往往是一个官员仕途的终点,想为百姓做实事,燕晟就只能愈发有心无力,只余下壮志难酬的落寞。这层情绪犹如乌云一般笼罩着燕晟,又如一条难以跨越的楚汉河界,将她与燕晟划分为两个世界的人。
“先生……”殷承钰轻声唤道,然而她却一时语塞,她能对燕晟说些什么?她又能为燕晟做到什么?
千言万语阻塞的胸中说不出,只余沉默。
燕晟懂祁王为说出口的话,叹道:“臣在殿下府上久留,不成规矩,请殿下放臣归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