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旅游的经验看,名山如同良药,可以医治人的精神状态方面的疾病,笼岩的烟云可以润化你的烦躁,石上的清泉可以浣洗你的忧烦;你想傲啸,那里有连山的松涛助威,您想止怒,那里有糊涂的夜雨清尘;还有,如果你想俯仰,可以信步在层峦之上,如果您想获得有关生命旨趣的顿悟,可伫立在日出之时。
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我,早就想上名山看一回日出了。
中国的名山,十之八九有观日出之地。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大约是看到我这个人火气太大,所到的名山:泰山、黄山、庐山等等,皆以迷濛的夜雨迎我,它们都觉得当务之急是改造我的脾气,所以如此。这回来衡山,虽然并不反对再饮烟云,再醉夜雨,心里头却想,若是能在这里乞得一回日出来看,则予志得矣。明日的襟抱,也就不仅仅是清泉与岩石的组合了。
我、妻与子,于昨日下午登山。从山下南岳镇乘中巴约四十分钟到半山的南天门。再从那里捡小路登上祝融蜂。祝融即是古代神话中的火神炎帝。据说他曾暗中帮助成汤,用火烧毁了夏桀的城池。凭这一点,就值得纪念他。祝融巡狩南方,常以衡山作为栖息之所。因此衡山的最高峰便用他的名字命名。峰顶的祝融殿,石墙铁瓦的古建筑。祠前香客如蚁聚,烧纸的灰烬弄得我睁不开眼睛,这多少有点令人败兴。但当我骋目,看到横贯湘中的八百里衡岳的青青之山,以及五曲回环的湘江的澹澹之水后,也就从小贩手中买来一把香,一扎纸,敬奉到炎帝的脚下,这是因为我突然想到,火神炎帝是太阳的主管,明天看日出,若先不打通他的关节,只怕到头来,我又成了痴等丫头的汉子。
衡山的望日台,就在这祝融峰侧的云密峰上。望日台建于一二七六年,台旁有石屋,屋前有一块汉白玉碑刻,书“望日台”三字,字径二尺,为明代进士冯敏昌所书。一九八三年,南岳管理局扩建台坪,新砌石阶十六级,供游人坐观日出。这观日台之大,当为名山首。
是夜我们留宿山上,住上封寺招待所。禅院清幽,寒气极深。我们租得两件大衣,想出门走走。突然风雨骤至,其况味,属于那种愁煞人的秋风秋雨。清清冷冷,千山一黑。站在寺门檐下,躲在妻的大衣里的儿子哆嗦如小鸡,他问我:“爸爸,明天的日出看不看得成?”我和妻相视一笑,当然是那种自认倒霉的苦笑。
翌日清晨五点多钟,山道上传来一阵车声人语,这都是从山下南岳镇赶上来看日出的。我拉开窗帘,推窗一望,雨已经停了,山冈上模模糊糊的矮松群,笼罩在弥漫弥深的暗雾中。最高处的穹窿上,闪烁着两三颗瘦弱的星星。看来,夜雨是祝融君给我们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我顿时兴奋起来,叫起妻与子,匆匆走到观日台。那里,先我们而来的,已有好几百人了。
论颜色,这清晨还是夜晚,游人的脚步声震动广漠的山野,深邃的雾霭正悄悄凝成冰凉的露珠。我们是正六点到达观日台的。十五分钟后,最初的黎明才像细碎的泉声一样流来。
极远处的苍穹,蓦然裂开一条缝,红红的一线,不是暴风雨前的那种暗红色,也不是炎夏旱天的那种赤红,而是梅雨季节消歇后,天空中常常出现的那种婴童的血一样的红,在与我视线平行的天幕上逶迤。几分钟后,这红线像涨水的小溪,慢慢粗壮起来,闪射出一些强烈的但又是柔和的动摇不定的光线,暗黑的苍穹被这条线割成两半。上一半仍黑得幽深,下一半的黑便不那么坚定了,它开始泛出一些朦胧的淡紫色的晨晖,当然是微弱的。唯其微弱,我们才知道它的宝贵。刚才还如同闷在地窖里的游人,这时才能依稀辨认。
又过了一刻钟,六点半,那条不断延伸的狭长的红线。已真正拓展成一条丈把宽的彩霞的河流了。我似乎还闻到了它散发出来的那种美妙无比的青春气味,是久别后妻子肌肤的香味,是关山万里外故友来信的墨香味。朝霞最嫩时的这香,多么地撩人情怀啊!斯时上无逸飞,下无遗走,天静地静宇宙静,静得可以听到义和的鼻息。但静不等于止,光明与黑暗的滑铁卢之战,正在这观日台上每一位游客的眼中进行。
霞的河流上浪头翻滚,第一阵浪头打过去,如磐夜色被它击成许多孤立的岛屿,第二阵浪头撞过来,这些岛屿又被敲成河流解冻时的冰块。它们推搡着、旋转着,有的沉没了,融化了,有的变成纯青的宝石,圆而亮的琥珀。但霞流之外的天空,依旧黑得那么肥。一两粒疏星,像是暗夜的大草原上的一两朵柴焰低微的篝火。它们孤立无援,但并不气馁。毕竟,它们看到,怀着同一希望的朝霞正由小溪变成河,又由河变成江,这江的前途,不是海洋还能是什么?
霞翻腾着、咆哮着,像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左冲右突,势不可挡。我看,他不是在拼杀,而是割开自己的血管,任其喷射成霞,染红天宇。
天穹上壮烈的争搏在继续。每一缕霞光的出现,都以十倍的热情观照大地,帮助山川挣脱夜的桎梏,响应黎明。
站在观日台已经四十分钟了,凝滞的空气三分温,七分寒,有几个穿着裙子的姑娘冻得缩成一团,那样子,像欲开还闭的广玉兰。仍是躲在妻的大衣里的儿子不耐烦地问我:“爸爸,这太阳到底什么时候出来?”我说:“快了,你看这些朝霞,正在给它铺路呢。”
说话时,只见一片飞旋的朝霞突然身形一长,纵身而下,跌成一道瀑布,溅落在山峰的顶端,那里霞珠乱弹,金蛇狂舞。我感到脚下的层峦在震动,也可能有岩石因激动而碎裂,像我的常因激动而裂成碎片的心。唔,这些碎片是玉裂而非瓦解。它们分别各成晶体,合起来还是完整的一颗心。
这一伟大的撞击彻底惊醒了群山欲醒还迷的睡梦,但见风起云涌,炫目的地平线扭出苍茫的山脊。脚下的万壑千崖,好像忏悔醒得太迟而突然剧烈地动作起来。它们成了四啼生风的野马,在云的莽原上奋鬣驰奔。这真是一个神奇的马族啊!起初,它们是一色的乌骓马,是乌江边上楚霸王骑过的那一匹,繁衍出的这一群桀骜不驯的壮烈;很快,它们中的一些变成了棕色的赤兔马,虽败走麦城,却雄风如故的驿骝。你们可是那位忠肝义胆的关大侠遣来的,去寻找他的那一颗落在历史陷阱中的红日般的头颅?接着,又有一些,变成了历度阴山的的矫若游龙的胡马,它的背上,有一个永远骠悍的成吉思汗。马头击处,黑夜被撞得晕头转向,纷纷委地,变成满坡满坡的白色花。开在朦朦胧胧的灌木丛中。斯时天上之霞,让我们绚丽;云中之马,让我们激扬。当我正陶醉于红霞白花调出的黎明色调时,突然听到儿子一声惊呼:“爸爸,你看!”
红日出来了!
时间是六点五十九分。
只见红霞下的黑云中,钻出一道赤红的弯眉。显然,这时的太阳在我们的视觉中还算不上是雄伟的发光体。它红得那么温柔,仿佛是切开的西瓜,真想上前去咬它一口。从弯眉到半弧、到一圆,不过两三分钟时间,可是眼中的环宇却起了质的变化。黑的不再黑了,青的还没有青起来。唯有时淡时浓的红,靠着旭日的力量在凝聚自己。但过不多久,它们也消失了,这些曾是迎接黎明的壮士,最终也被强大的光芒吞没,剩下坡上的那些白色花,为这些死而无憾的黎明的先驱,摇曳着零零杂杂的礼赞。
山路上,观日客潮水般退去。我仍伫立在观日台上,望着渐蓝的天幕,回想红日升起前的每一时刻,兴奋之余更添惆怅。这是因为我感到,我虽然活着,但我生命的宇宙中,却是不曾出现过如此壮烈的日出景象。
“回去吧!”妻敦促我。回转身,我才发现,我的怀抱中满是潮湿。我知道,这是祝融君赠予我的比甘露更纯,比清泉更亮的霞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