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我,还有我的妻与子,一起上庐山小住了几天。久居城市,苦于生计,每日鹿鹿奔尘,为世俗所累。我本山中人,住进城市,便应了“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的道理。然山人的性情,无时不在心中发酵。偶有偷闲,便寻思得一点山水之娱。当不至睽违林泉风月而使诗心憔悴。此番庐山游,挣脱酷暑蒞清凉界,拥浮岚冷翠,沐古木微风。抚泉弄石,踏月餐霞,悠游得玄猿白鹤一样,连今夕何夕都不太记得了。
登五老峰
登五老峰时,天公不作美。
晨八时,车抵五老峰的山门,霏霏细雨已飘忽而至。一些游人在山门前的石阶上徘徊,犹豫着上不上山,都害怕淋成落汤鸡。而且整个五老峰已被阴云吞没,上山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于是不少人掉头而返。我则不甘心。我来游此,原不为嘤嘤呖呖的山鸟,以及朱朱粉粉的山花。我只想用我的惯踏崎岖的双脚,来这里丈量荦确千古的岩石;用我的握满风霜却从未握过灵蛇之珠的双手,去抚摸一次五老峰上的出尘万仞的虬松。斯时风起云涌,雨洒山道。正好为我一壮行色。妻因为有点工作没有来,我问同行的八岁的儿子上不上山,他勇敢地点点头。于是我们手拉手,笑着撞开云雾,进了有些冷落的山门。
还在儿时,我就熟读李白的绝句《望庐山瀑布》
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
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
山是削出来的芙蓉,何其瑰丽的想象!葛衣芒鞋到此,日间傲啸,夜巢云松,又是多么浪漫的作为!繁荣的城市,精神的神庙,可以因为人的愚昧而变成废墟。在利益的争夺中,人可以变化为经济动物,生长歌诗的沃土也变成文化沙漠。唯有青山,永不改它遗世独立的初衷。无论是诗人还是哲人,是羽人还是是禅师,莫不都希望在云烟缥缈的山峰上构筑他们的精神之巢。千年前的李白如此,千年后的我亦如此。登五老峰,乃是我平生的夙愿。
石阶向上,蜿蜒复蜿蜒;寒雨连山,缠绵如江南丽人。此时山下,尚是溽暑的八月,而在这人衣尽湿的山上,我左手拉着的树上,挽结着雪梦方醒的初春;右手拽着的枝条,浅敷的竟是霜娥掀下的深秋。我虽然找不到一枝红踯躅,但青鸟般飘落的木叶毕竟是五老峰送给我的名片。传说因嗜酒的陶渊明而生出的提壶鸟,虽然没有鼓翼而来,但路旁鞠躬如也的小草,毕竟在山风旋来时,为我舞一曲魔力特具的迪斯科。让我的心,跟着它,跟着整个五老峰,在云雾中旋转。
从山门到五老峰的第一峰,大约有一千多级石阶。有人告诉我,这里的,还有三叠泉等处的石阶,都是近几年才铺好的。往日登山人,走的是羊肠小道。石阶对于后来的旅游者,是一件功德事。对于我,它还是一种密码,一步一步,它把我引向古往今来之我辈都想破译的境界。沿着梯级上升,在它的顶端,寻求滋养灵魂的蛋白汁。
大约二十分钟,我们登上了五老峰的第一峰。峰头有一亭,进去稍事休息。衣衫湿了,有汗也有雨。儿子似乎不累,一路攀登,且还拔了不少野草。一束在握,在亭外的风雨中奔跑着。我想喊住他,进亭子来歇口气。他挥舞着野草嚷道:我要扫云。
这小家伙,竟在扮演神话中的扫云童子呢。
然而雨雾还是涌来,像北方旷野上饥饿的狼群。我感到脚下的岩石在震荡。每一秒钟,它们都在这伟大的撞击中分化和重新组合。懦弱的碎为粉末,坚强的更加突兀。这时,我仿佛看到李白破空而来,用他剑峰一样寒厉的声音对我说:“熊召政,如果你是真正的楚狂人,就该走出这个比乌纱帽还要丑陋的亭子,和五老峰一起,在风雨中放歌。”
顿时间,我血脉喷张,一个虎步,跳进急风骤雨中。五老峰,给我一柄青铜剑吧,最好是屈原舞过的那柄,或者,给我一支拔自深山中千年老狼之毛做成的笔,今天,只有用这样的笔,我才能在这万仞苍崖的风雨中留下铁画银钩。
只是,我的左手空着,没有剑;右手空着,没有笔。也许这样更好,五老峰欢迎两手空空的游人。
一大一小,我和我的儿子,沿着五老峰的山脊信步。一个是饱历风霜的忧患书生,一个是未谙世事的童稚。这样的两代人,同踏一条崎岖的路。在海拔高达一千四百多公尺的风景中,我们成了两支能够走动的虬松。
一会儿,我们走到二峰。峰顶下的巨石凿有“五老峰”三字,字有古意,惜无峭拔之感,与此峰气质不符,巨石下有一石洞,本是避雨的好去处,却恨被一些缺德鬼当成如厕之地,秽臭不堪。我们掩鼻而过,又一口气走完三峰、四峰、五峰、云雾越浓,越是增强我向前展望的想象力。在三峰,我们见到一棵挂生在千尺断崖上的老松,虬枝怒挺,针叶戟张。我想,这大概就是李白要筑巢的那棵云松了。
在四峰顶上小憩时,有片刻时间,云雾忽然散开,同立于此的二三游人,无不惊喜。最奇妙,最惊人的光芒在我眼前盘绕。添我逸气,撞我胸廓的巨石,像赭色的积木一样垒起;长我志气,扎我浊眼的林松,像戈矛一样怒挺;给我爽气的是鸣泉溅起的最纯粹的白;养我浩然之气的是山脊上蛇行着的且韧且脆的蓝。五老峰成了一面彩色的多棱镜,每一种色彩通过它的投射,都变成了天国的光芒。如果我能把它们收集起来,揉搓出一条虹,一端架在这五老峰上,另一端,就搭在每一个新世纪的码头上,让它永远成为人间的黎明。
望眼还舒。九江城历历在目,烟波无际的鄱阳湖正氤氲着空濛的泽气。阳光在那里横陈,点点乳白,分不清是翔鹤还是渔帆,迎面一阵风来,是花讯风还是渔讯风?吹上五老峰,就变成充溢的元气了。据《庐山志》载,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句中的南山,就是这五老峰。别人在高山面前是景仰,而他只是悠悠地看看,何其淡泊!同李白相比,他的人生更富老庄气。我设想,如果此时我站在这位五柳先生的柴桑故居东望五老峰,会不会看见趺坐在风雨中的五位老禅师呢?
五峰都走过了。永栖在岩石上的林泉之德,烟霞之志,岩穴之风都是不肯被我带走。它们只肯在山上孤寂着,逍遥着,嚼着吞咽着日月而不被日月吞咽。
该下山了,我忽然产生了失落感。这是因为我的心挂在李白巢过的那棵云松上,我的灵魂,还徜徉在陶渊明送来的菊花时节中。
下山有数千步石阶。比上山要辛苦十分。未及一半,儿子走不动了。他问我,为什么下山比上山还累?我本有好几种回答,但是我没说,我只是指了指山底下的青莲谷,告诉他,那些低洼的地方,也有很美的风景。
游三叠泉
游三叠泉的路线有二:一是从九江至秀峰的公路中途下车,沿幽壑穷洞,攀援而上。一是沿五老峰背之青莲谷拾级而下。
我们走的是后一条路线。
从五老峰第五峰下的停车场出发,前行约里把路,至溪口,过小石桥,就进了青莲谷。端的好一个青莲谷,林木交掩而花含醉态,水石相激而泉更风流。该谷因李白的别号青莲而得名。现在,我们一家三口穿行其中,脚踏溪中高高矮矮的石块,头顶树林中浓浓淡淡的蓊郁。妻与子都表现出少有的高兴。妻十年前曾来游过一次,那时还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大学生,她感觉那时的青莲谷没有现在这么美。
迂回行约三里许,舍青莲谷上一处山口,从那里下行几乎是垂直的三千多级石阶,就到了三叠泉。
走在石阶上,心情怵兮惕兮。石阶窄仅三尺,许多路段两面悬空,稍一不慎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儿子不知厉害,一路上仍像个枝头跳跃的喜鹊。好不容易走下这四里石梯,转过一屏峭拔的翠石,陡觉一股爽气撞我而来,抬头看去,只见破空射下一道闪电,迅迅然,将一座青山劈成两半。
“那就是三叠泉。”妻说。
我们跑下最后一百多级台阶,站在一处矶头上,迎面凝视三叠泉。
第一叠泉,半截隐在青天里,半截挂在白云中,头陀沙弥会以为它是梵天之舟的一面劲帆,七尺须眉则以为它是射破历史阴霾的一支响箭。
第二叠泉,悬陵峦而斩壑,跃石梁而飞涛,直看上去,它仿佛不是第一叠泉的延续,而是从地穴涌出一道白炽的岩浆,触搏挣腾,冷艳逼人。
第三叠泉,临崖分为两道,左清高,右挺瘦,好一对雌雄双剑!吸日月之精华舞虹不坠;壮天地之险介,切石有声。
也许,这一对干将莫邪舞累了,一个小寐就是千年。双剑插地,寒光漶漫,成瑶池,成龙潭。站在似崩不挺的矶头,我感到那么多的光子、电子自剑峰闪出,凝成雷,落成雨,把时间的灰烬,撞击成耀眼的珍珠。
庐山有多处瀑布,历代诗人歌咏庐山瀑布的诗也很多,最有名的,当数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了,遗憾的是,这首千古绝唱写的是位于秀峰的黄岩瀑布而非眼前的三叠泉。黄岩瀑布我也曾专程前往观赏。结果大失所望。这流自双剑峰的飞水,渺若细线。完全没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气概。它旁边的马尾瀑布,也是李白见到的,几乎断流。我在心中叹息:如此瀑布,真是浪费了李白的一首好诗。
最好的庐山瀑布,还是这条三叠泉。
据说直到公元一六九一年,三叠泉才被一个砍柴人偶然发现。此时李白已死去数百年,所以无缘相见。从此大凡来庐山的旅游者,都想到此一睹为快,就连赫赫大名的理学家朱熹,听说三叠泉后,因自己年迈多病不能前来观看,竟请画师临摩一幅三叠泉的娇姿,挂在书房里,日夕神游。
自童年始,我就一直喜欢澄澈的山泉。它清静,却不以烟霞的方式;它流动,却不以乖戾的态度。无论冬夏春秋,它都荡漾着惠人的温柔和遁世的悠然。许多诗人把它作为神秘的意象,而我,则把它看成是我血管中流动的血。
眼前的三叠泉,心中的血,此刻都在腾涌。三叠泉从来不被扰动,它流成自己的性格,从生命中来,到生命中去,而我的血,为什么有时从天真中来,却流到污浊中去,有时从愤怒中来,却流到孤独中去呢?是谁介入其中,扰乱了它的流向?
这是一个比五老峰还要沉重的疑问,满眼的游人,没有谁能够回答我。
忽然有人喊我,是妻。原来在我遐想时,她和儿子已走下龙潭了。我猴子般跳下去,淋着震耳欲聋的瀑布声。儿子脱得只剩一条小裤衩,在水中嬉戏。瀑布跌落石上,都成了晶莹的珍珠了。任一身湿透,我也跳进了龙潭,浇起清洌的泉水,洗我的眼,洗我的耳,洗呀,洗呀,只恨不能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拉出来,洗尽粘在上面的污秽和忧伤。
我和儿子在水中玩得忘情了,妻喊我们上岸。她指了指天梯上回归的游人,说该返程了。我笑着对她说:“再让我们玩一会儿吧,不,不是玩,我是在接受洗礼。”
“洗礼?什么洗礼?”
“灵魂的洗礼,我的眼洗过了,就再不接受污浊,我的耳洗过了,就更不会听阿腴之词。”
“想得美,谁还会拍你的马屁?”
妻的抢白,我无言以答,是的,在这个斯文扫地的年头,谁还瞧得起我这个自视清高的诗人呢?此时,留在矶头的那个疑问又跑回到我的心头。我暗暗发誓,从今以后,我生命的流水,一定要像这三叠泉一样,永远保持澎湃的激情,只在属于自己的河道上流淌。
临上岸,我又猛喝了几口。
“会生病的。”妻说。
“不会的,这是圣水。”
带着洗礼后的释然的心情,我们踏上归程。
庐山真面目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到过庐山的人,都认为苏东坡这首咏庐山的诗写得好,道出了庐山的特质。这首诗妙就妙在虽然是写山势,却能引发人们形而上的联想。究竟什么是庐山的真面目?不知当年的东坡先生写此诗时,心中装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庐山形象。这形象既是地理的,也是人文的;既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
下了庐山,站在归家轮船的甲板上,我望着黄昏烟霞中若隐若现的庐山,不禁浮想联翩。从公元三四〇年大书法家王羲之在庐山的玉帘泉畔营造第一座别墅以来,一千六百多年中,该有多少政治的、文化的、宗教的名人来此山上,各自演出一段历史。这么多的人中豪杰,都是有知识的人,有胆魄的人,但未必个个都是有智慧的人。智慧与知识远远不是一回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智之乐不在人世而在于山水,何其淡泊的襟怀!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可谓智慧到家的诗人。
历代诗人以他为楷模,来此都有顿悟。这里不妨摘录一些诗句:
而我乐名山,对之心亦闲。
无论嗽琼液,且得洗尘颜。
且谐宿所好,永原辞人间。
李白《望庐山瀑布》
道性深寂寞,世情多是非。
会寻名山去,岂复望清辉。
王昌龄《送东林廉上人归庐山》
倦鸟得茂树,涸鱼返清源。
舍此欲焉往?人间多险艰!
白居易《香炉峰下新置草堂,
即事咏怀,题于石上》
谁来卧枕莓苔石,一洗尘心万斛泥。
苏东坡《庐山开先瀑布》
功业要刊燕石上,归休终作赤松游。
岳飞《寄庐山东林慧海上人》
结庐倚苍峭,举觞酹潺湲。
临风一长啸,乱以归来篇。
陶渊明《归去来辞》
霄深月出山径白,虎溪流水鸣潺淙,
似闻山鬼说法谈空空。
康有为《庐山谣》
诗人回归自然,有两种态度:深刻地感到名山胜水永存而自己却要归于沉寂;深刻地感受人世险恶而山水却这般恬美。因此有了尘处之思,想就此隐居,这是极自然的事。
住在庐山脚下的陶渊明,是中国诗人的隐逸之宗。他心中的庐山真面目,恐怕就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自然佳境了。
在庐山几天,五老峰的峭拔、三叠泉的潇洒、锦绣谷的清丽、龙首崖的云瀑,都给了我至真至美的享受。可是在另外一些地方,在朱元璋的朱碑亭前,在蒋介石的别墅美庐里,在毛**留影的含鄱口,在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的旧址,我却感到了沉重的历史压迫感。庐山的美丽风景中,竟藏有残酷争斗的刀光血影。在一连串的庐山真面目中,我究竟与谁认同?
来到庐山,我感到一个完整的自我已开始分裂……
在这么多的庐山真面目中,我只认同了两个人,一个是陶渊明,一个是李白。淡泊名利的陶渊明是庐山的山魂,不愿折腰事权贵的李白则是庐山的水魄了。
庐山去来,虽然匆匆,山魂水魄,常萦我心!
一九八九年十月写于东湖梨园也算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