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牛儿早在东厂朱雀营的厅堂之中等候多时。正不耐烦,以为便死也该痛快些才畅快。
随传令之人来在雷怒海的大堂外,一路报号走入。见雷怒海双臂紧拢,拧眉低头看他。旁边方威正阴恻恻地笑着,笑容里满是杀机。
杜天横斜签在下首的椅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眼睛却觑向童牛儿,其中寒凉犹盛,恨他不死的意思写得昭彰。
雷怒海看他片刻,将那片纸头丢下。童牛儿拾起瞧过一遍,除去自己的名字外,余下的多不识得。努力半晌,却仍不能将一个个墨字串联成句,自然也就不明白其中意思。
但他何等机灵,见下面钤着一方朱漆大印,以为必是通报自己领兵士射杀团丁之事的官文无疑,当下举过头顶道:“大人必是要属下解释其中缘由。”
雷怒海哼过一声,冷冷地道:“不错。”
童牛儿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斟酌着道:“是五将军吩咐属下说有一群流寇潜入京中,欲对雷大人您的府邸不轨,要我带领人马捉拿。属下以为这群人若不杀尽,来日必还要对大人不利。为了大人的安危,属下命令尽杀之。”
雷怒海和杜天横、方威等人千想万想,也不曾想童牛儿会说出如此无邪的一套托词,都惊得怔住。
方威尤甚,险些跌个跟斗,一口气憋在胸里喘不均匀,不住地咳嗽。
雷怒海愕然半晌才道:“若雪——怎地不曾和我说起?”
童牛儿禀道:“想来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禀报大人知晓吧。”
雷怒海自然不肯信,吩咐道:“去将若雪叫来。”
银若雪在营中领人马操练武艺,正一人独斗四个,战得热闹。忽被打断,好不扫兴。听闻是雷怒海唤她,无奈只得前往。
进入大堂,见童牛儿在下面跪着,脑袋垂到裤裆里,便明白几分。给父亲请过安,和杜天横打过招呼,白了方威一眼后在一旁垂手侍立。
她二人自从上次闹僵后至今没有缓和。方威见自己离银若雪愈远,心中不甘。可无奈他却不擅童牛儿那套舍弃脸皮哄慰女人的手段,只能暗自憋气苦恼。
今见银若雪又拿白眼仁向他,倒比心上插刀还痛。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委屈,将嘴瘪了瘪,似要哭出来了。
杜天横在侧看见,以为小儿无志,竟被个女人弄得颠倒不堪,脸上现出不屑神色。
雷怒海见银若雪乌黑长发盘在头顶,粉嫩脸上潮红殷然,一双大眼睛星子般晶莹闪烁。雪白的剑袖对襟长袍素绣四边,罩在挺拔身体上更显得英姿飒爽,劲气迫人,看得好不喜欢。以为自己有女如此,也堪称傲。
银若雪久不闻父亲声音,奇道:“爹,你唤我来为什么事?”
雷怒海温柔声音道:“若雪,童牛儿说他昨晚得你吩咐截杀了一批流寇,可有此事?”
杜天横听罢此问不禁暗自咬牙,心中道:雷怒海这老儿昏了头吗?便算是童牛儿信口胡诌,将若雪推在前面抵挡,可你如此询问岂不是将事情尽都交到若雪手里,等着她决断吗?银若雪被童牛儿哄得就差睡在一起了,岂能不向着他说话?看来今日又叫童牛儿这小儿落个大便宜。
其实银若雪因着那夜童牛儿喝醉后赌气胡言乱语,拿林凤凰与白玉香和她相比,叫她打翻满心的陈年老醋;又见他偷取胡森写与自己的书信,并将其射杀,断了自己信报的来路,心里好不恼恨。以为这小儿太过张狂,应好好予以惩戒才是。
正巧今日是个机会,原不想为他抵挡,叫父亲重重地责罚他一顿。
可见到有方威在场,银若雪却又临时改变主意。迟疑片刻,点头道:“不错,是我叫他去的。”
这一句听在童牛儿的耳中不啻于天降福音,祥瑞临体,让他暗舒长气,以为一场杀身的大祸终于化解;可听在方威和杜天横的耳里却似钢针穿通,直透脑髓,叫他俩个说不出的懊丧,脸面灰成土色。
雷怒海也觉得自己问得唐突,想不明白今日怎地昏聩到这般?可女儿已如此回答,无法逆转,无奈只得补上一句:“可你知不知那领头的是魏忠贤魏大人的干孙儿?”
银若雪佯作惊讶,道:“是吗?怎地如此巧?他在那里作什么?”转过眼珠,道:“魏大人的干孙儿有四十个之多,也不差这一个,死就死了吧。爹爹您麻烦魏大人再认一个补上个缺,凑足四十个不就行了?不然数起来怕不痛快。”
雷怒海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好不轻松,却不觉得可恼。只微微一笑,摆手道:“好了,这个不需你操心,去吧。”
银若雪执礼退下。临行前仍不忘瞪了方威一眼,向他心上狠插一刀。
方威痛得咬牙,但无可奈何,只能暗和童牛儿较劲,看他的目光愈加寒冷。
雷怒海何等奸猾,自然猜得到银若雪所言是假。但想着她竟肯为童牛儿这小儿承担这大的祸事,二人的关系必不寻常。
可这童牛儿出身无赖,字都不识,百无一好,却想不明白女儿迷恋他什么。低头看他片刻,摆手道:“你也去吧。”
童牛儿抹一把额头半干的汗水,心中称佛,报号而退。
方威自然不肯善罢,向雷怒海进言道:“大人,童牛儿分明是在蒙骗您,您为何不追究他?怎能让这小儿如此逍遥?”
雷怒海转头冷冷看他,半晌才道:“你跟随我这多年,怎地就不见长进?所谓‘擒者,纵也;纵者,灭也。’若想杀他,放纵他就是。似他这等行事没有规矩的浪荡子,便如瞎子走悬索,早晚掉落,急的什么?”
杜天横在旁拍掌道:“大人好计算。”
雷怒海哼一声,以为方威便如银若雪所说,只是个懵懂痴儿,便活到一百岁也不通窍要,不会有什么作为。而自己的心思只有杜天横能猜得透,转脸看他一眼,其中目色告诉他:不要多言,当心我杀你。
杜天横自然明白,微微颔首。
雷怒海却不知还有一人懂他心思,就是童牛儿。
而童牛儿比杜天横还要聪明一分,就是不叫雷怒海知道自己懂他心思。如此雷怒海自然就不会时刻提防自己,自己的性命自然无忧。
杜天横倒也不是想不透这一层。但他有心叫雷怒海依傍自己,给自己荣华富贵,是以在他的面前尽力卖弄。
却不知这世间杀己最快的刀便是自以为是的聪明。但世人愚昧,多不识其恶;人非神圣,计算毕竟浅短有限。而世事何其庞杂,若尽被人料知,岂不全失天机?
是以真正的智者就是那些看似混沌不冥,其实不肯妄逞一时之能的老实人。
童牛儿追随着银若雪回到雷府。
银若雪却不理他,自顾着登上绣楼,抽去金簪散了头发,闪去罩袍准备洗浴。
童牛儿在侧前后忙碌张罗着,瞧银若雪稍得闲暇,伸臂将她揽入怀里。银若雪却挣脱出来,蹙眉恼道:“休来闹我,且回去和你两个林家女儿纠缠吧。她们个个都是黄花处子,皆比我强。”
童牛儿这才明白她为何一直对自己冷漠相待,原来在吃这口干醋。不禁笑道:“她两个只是平常花草,怎能和我老婆的国色天香相比?岂不是差过天地?”一边说,便又要抱。
银若雪却不肯领情,将他手打落,道:“你怎地赖皮?只凭这一句哄我吗?”
童牛儿见不得逞,缩手道:“怎是哄你?我是要谢你救命之恩。今日若不是你为我抵挡,我怕难保性命。”
银若雪冷哼一声,道:“你救我两次,我不过还个人情罢了,不须自以为多情。还欠一次便两清,以后各自水火,再不相干,你休来纠缠。”
童牛儿听她说得决绝,心中暗笑。
他活到今日二十余年,唯对女人最了解。知她们向来是口冷心热,心口不一,所说言语多不作数,转身变卦,是以从不肯信。
在后面追着道:“可你是我老婆,这是你亲口认下的,我便想赖也不敢。惹翻我的五将军可不是闹的,看她还不拿金枪挑了我?我今世便当牛做马也要伺候我老婆欢喜才好。”
他一边嘟囔,一边从侍女手中夺过银若雪洗浴用的帛巾和锦丝翻绣的浴袍搭在肩头,将盛茉莉花瓣的竹篮也一并挎在臂上侧身侍立。
银若雪哪经得起他如此逗弄?忍不住笑着打他,口里怨道:“你怎地惹烦?”童牛儿见她展颜,以为云散天晴。乘机将银若雪揽入怀里,一只手便向她胸上摸索。
银若雪见他得寸进尺,将肩头倏然一抖,使个‘霸王卸甲’撞在童牛儿胸上。童牛儿立刻直跌出去,摔落在片片琼冰玉屑般的茉莉花瓣中,惹得银若雪大笑不已。
自从此事平息后,林凤凰和白玉香更加小心。每到天黑便将自己关在房里,一步不出。
好在这春香院虽号称‘京城第一春楼’,门脸也建得宽敞,其实不过是个下等妓院。平素来往的皆都是些小商小贩和走卒白丁,少有权贵光临,为二女省去许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