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若雪举金枪抵在她胸口恨声道:“胡说八道,那童牛儿大字都识不出几个,还能用如此言语剖白心迹?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一样易哄吗?说——你与童牛儿可曾拜过天地?”
唐婉莲才知画虎不成反类犬,心下懊恼。但并不害怕,点头道:“拜过。”
银若雪双眉拧结,将金枪递前寸许,道:“入过洞房?”唐婉莲道:“入过。”
银若雪双眉竖起,枪尖前伸,已透衣刺在唐婉莲肌肤之上,咬牙道:“你们——你们可有过肌肤之亲?”
唐婉莲双臂支地,昂头肃容朗声道:“我和童大人身心相交,已是名符其实的夫妻。姑娘想杀便杀,不必再问。我生是童大人枕边的人,死是童大人身后的鬼,不论今生来世我都跟定他了。”说罢将眼一闭,仰脸向天待死。
银若雪万不曾想这少女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如此刚硬,宁死不折,心下倒十分钦佩。
其实她是遇强则服,遇弱则欺的俗人性格。此时唐婉莲若软语相求一活,叫银若雪瞧不起,说不定便真的一枪挑了。可现在却下不去手。
僵持了片刻,暗想:男儿若是英雄,总难免多惹红颜。这少女外表美丽温婉,内心却刚烈方贞,倒投我的脾性。且出身诗书礼教之家,总比赛天仙那娼妓强过百倍。若来日与她同处一室,共侍一夫,倒也不惹人耻笑。
这样想着,收回金枪,拉唐婉莲起来,道:“我便是童牛儿口中那个恋而未娶的人儿。我姓银,名若雪,是东厂朱雀营的营主,御封五龙将军之一。”
唐婉莲虽是闺阁之秀,极少出门阅历。但东厂之名在世间传扬得实在太过招摇响亮,早将她双耳灌满。
唐婉莲适才胸承金枪之痛时不曾有丝毫的恐惧;此时听银若雪报过名号身份,却骇出脊背上的冷汗。暗自惊异,不曾料到东厂中竟有如此出众的人儿。
想着来日若有一语惹得她恼火,不但自己性命不保,怕九族俱抄,祖坟皆毁,那时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但事已至此,如朱染白纱,清水覆地,无法更改。唯有事事小心,言语谨慎,万不要惹恼了她才好。
这样想着,将双唇紧紧抿起,跟在银若雪的身后,缓缓下山去了。
童牛儿来到上次与通明大师一起跌落的断崖处,寻出早藏好的绳索,将一端拴在树上,然后缘绳而下。
他计算好位置,待穿过藤萝,所落之处已是浅水。仔细望过一圈,见无鳄鱼踪迹,匆忙跳落,连滚带爬地在水中奔跑,直到踏上坚实地面才长出一口气,放心前行。
他却不知鳄鱼也能在陆上称霸,只是此时不巧,都去别处游荡,让他保下一条命在。
童牛儿自幼讨食,惯走野径,练就超乎常人的记路本领。上次被通明大师追赶,虽逃得惶急,但此时仍能辨出方向,寻到路途。
直走至太阳悬顶,才来在埋葬通明大师的坟墓前。
见墓上花草烂漫,知必是林凤凰和端木蕊所放,微笑点头。在坟前恭敬跪倒,拜了九拜。
先叹一声,道:“师父,这两日你过得好吗?传我的拳经我还未学——只因徒儿笨拙,不曾识过字,要想练你的功夫,需先将字认全,却难办得紧。”
伸手在头上搔了两下,觉得左右为难。沉吟片刻,似下了好大决心,道:“好,我既拜你为师,答应学你功夫,这字我便下力去识——”
说罢又有些犹豫,道:“可徒儿蠢得紧,这字又太难认,我怕——”
他话未说完,听身后有个脆亮声音道:“不想学便说,何苦找这些唐璜籍口?不怕别人听去笑你?”
童牛儿被喝破心事,甚觉懊恼。转头见端木蕊和林凤凰各捧一束山花在身后悄立。出语讽他的正是站在前面的端木蕊。不禁惊道:“你俩个怎地来了?”
端木蕊走到墓前,将半枯的花草抛到一边,把手中新鲜的放好。道:“自然是林姐姐以为你失手错杀通明大师,孽业太重,想着能帮你赎救几分也好。是以我俩个天天都来看他,叫他坟前热闹些。”
林凤凰也将怀抱中的山花在墓前端正放好,道:“童大哥,你来寻我吗?”
童牛儿立起身来道:“是呵,梁济寺已破,我这便送你下山去你大哥那里,叫你和你娘团聚。”
林凤凰听到这一句,欢喜得将手拍在一起,道:“我娘她好吗?”
童牛儿道:“我也不知,应该好吧。你去了正可照顾她。”
端木蕊却不高兴,上前拉住林凤凰道:“林姐姐,你真要走吗?怎舍得我?”
林凤凰面含盈盈笑意,道:“那你便随我去呵。陪我一起去看我娘,好不好?”
端木蕊是开阔性格,最喜欢四处游走,立时变忧为喜,拍手道:“好呵。”
转念又蹙起双眉,道:“可爹爹定不允我。他——他总当我是小孩子,不肯舍我远走。”
林凤凰道:“我去和端木叔叔说,叫他允你随我去。”端木蕊又舒展开眉眼,喜滋滋地道:“最好不过。”
童牛儿在侧见她俩个为这点小事纠缠不清,耽误时间,不禁拧起双眉焦躁。
才知不论什么样的女人,天性终是一个模样,都那么啰嗦惹烦,心里着急。道:“仙女姐姐,时不迟疑,你这便随我去吧。若再晚些怕要走不脱了。”
林凤凰惊道:“这就走吗?我还未拜别义父和各位叔叔呢。”
童牛儿道:“今日来不及了,以后机会多得是。”向端木蕊道:“兄弟,麻烦你回去和众叔叔说,我护送仙女姐姐去他哥哥那里,叫他母女团聚。”说罢拉住林凤凰的手便走。
林凤凰想着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哥哥和母亲,自然欢喜。
只端木蕊想着热闹了这多日,忽然又剩下自己好不孤单,噘嘴颦眉站在那里,眼望二人渐远背影气闷。
童牛儿却想着:凭银若雪性格若发觉在梁济寺里寻找不到林凤凰,必然恼怒,必然遣下全部人马在这四周搜寻;若搜不到,必然将重兵扎在山口左近守候。不找到林凤凰,她怎敢回京复命?到那时想将林凤凰送出和她的家人团圆怕比登天还难。
再有若一旦她在剑阁的消息走漏,银若雪必然翻脸,怕要举兵攻打剑阁,岂不要为剑阁四侠带来无尽的麻烦?所以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然后自己再编出林凤凰被林猛救走的胡话去骗银若雪。
银若雪自然不会相信,但她定也不舍得因此将我如何,到最后只能和我一起编造唐璜籍口去骗她父雷怒海。
有银若雪在前面抵挡一切,雷怒海自然不能将哪个如何。时日一长,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化为乌有。林凤凰既失,白玉香自然不再重要,东厂就会撤去监看的锦衣卫。
待风平浪静,一切暗淡,再将她送与林猛,周济他伉俪团圆便万事齐备,诸法完满。
童牛儿将一切想得周详,以为自己所料不错,万无一失,得意地在心里笑出。
他却不曾想世事若皆如人愿,这世间该会纷乱到怎样不堪?还有哪个肯守一丝消闲?怕都要去弄事生非,搅扰天下了。
林凤凰身娇体弱,便是平道也不耐久走,何况这崎岖不平的山路?行出不到五、六里地,已累得汗湿衣衫,脚步踉跄。
但她天性刚强。尤其在童牛儿面前,更不肯说个软字,咬牙拼力跟随。
但这类事又岂是逞得起能的?待又走出一里多路,只觉得腿有千钧,如坠铅块,再也移不动一步,只得停下喘息。
童牛儿时时偷眼瞧她。见她发粘额颊,脸上挂有痛色,回身道:“怎么了?”
林凤凰蹲下身来,将左脚上的帛靴脱下。抬脚看时,见脚底已打起几个小指甲大的血泡。
童牛儿见了疼惜,将她脚捧在手里道:“疼得厉害吗?”林凤凰轻嗯一声。
童牛儿把衣襟撕下一条为她包裹,帮她将靴穿好,背转身道:“上来。”
林凤凰犹豫稍许,将身体慢慢趴伏到童牛儿的背上。心却似打鼓般咚咚地狂跳个不停,羞得颊似火烧,连颈项都红了。
好在童牛儿无法回头,看不到,叫林凤凰心下稍安。她将双手结在童牛儿的颈下,感觉隔着薄薄衣衫传来他的滚热体温,甜蜜得在嘴角翘起一缕笑意。
林凤凰身体虽然细瘦,但却高挑,也有近百斤的份量。
童牛儿本没有多少力气,平常便提一块豆腐也嫌重。可负着林凤凰走出三、四里远,却毫不觉累。
山路虽然坎坷不平,童牛儿却将每一步都走得平稳,似乎生怕将背上这枝娇美花儿震得凋落,只盼着能这样走到老死那一天才好。
林凤凰初时还绷着身体紧张,后来便慢慢放松。此时已将手脚紧紧盘绕在童牛儿的身上,把头枕在他的肩头,微闭双眼,将呼吸轻轻喷洒在他的耳侧。
想和他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此时此刻任什么言语都是多余。只把双手收拢,在童牛儿的颊上轻轻抚摸,口中呢喃道:“童大哥,你娶下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