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牛儿想着自己在剿灭汪烧饼等匪患上很出了一把力气,银若雪上报时又必要费笔墨夸赞一番。如此一来,自己该当得下好大个奖赏才是。
升官吗?怕不能。自己已经是朱雀营的副营使,总不至于大过银若雪去吧?再说凭着自己这点能为做这个副营使都是狗拉马车——勉强对付而已,还往哪里升迁?
晋级吗?也不该。自己已经是正四品,所领薪俸比方威还多。若再升一格,这些嫉妒小儿岂肯善罢?怕还不反了?童牛儿左思右想,不得要领。
正期待时,这日在春香院的房里还不等起身,却见几名锦衣卫叫小丫头通报后进来禀道:“童大人,您落下麻烦了。”一边说,从怀里掏出一张公文递过来。
童牛儿见这几人都是自己帐下的,也不甚在意,大咧咧地坐起来道:“叫我看个什么?不知我不识字吗?读给我听。”
当前一名锦衣卫将公文展开读到:“谨奉九千岁钧旨:着东厂朱雀营副营使童牛儿,私伪文书,擅传军令——”
童牛儿听不太懂这些文绉绉的官词,摆手道:“休读了,且说与我知,是怎样罪名吧?”
那名锦衣卫收起公文,道:“说您伪造九千岁的调兵手谕,要抓拿您回去。”
童牛儿一怔之后明白是那张自己私造的魏忠贤亲笔公文惹下了麻烦,问:“谁叫你们抓我?”锦衣卫回道:“九千岁。”童牛儿听说是魏忠贤,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响,好似被一对大锤夹在中间擂过般痛,以为这次小命怕要不保。
叫几人出外面等候,自己下地穿衣。
一直躲在被窝里的赛天仙手脚麻利地先穿戴好,然后过来伺候。童牛儿任她如何,感觉精神竟有些散乱。
眨着眼睛收敛片刻,道:“我在卓十七那里存有几万两金银——多少也不曾数过。你得机会都拿过来,仔细安排自己的以后。还有——凤凰和玉香她俩个——敏英妹妹——可都如何是好?”
临到此时,童牛儿才发现还有这多牵挂在心,教自己无法释怀。一时间急迫得呆呆地傻在那里,瞪着双眼愣神。
赛天仙不知事态严重,还道童牛儿遭遇的只是寻常官司,不需着急。
此时见了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听着他从不曾说起的言语好似在安排后事,才明白不妙,急道:“相公你说什么?你若不在,我哪有以后?”
童牛儿只想着如何安排林凤凰、白玉香和霍敏英,脑子里乱得容不下其他,对赛天仙说的话倒似充耳不闻。
赛天仙见他如此,吓得先就哭起来,道:“相公你别吓我——要我怎样呵?”童牛儿摆手不语,低身蹬上靴子,就要向外面走。
赛天仙却不舍,从后面一把抱住他发狠道:“不让你走呵——相公你说要我如何?我便死也要救你——相公你说要我如何?”
童牛儿心下正自烦乱,不耐被她纠缠,返身将赛天仙推开,呵斥道:“收敛些。我还未死呢,哭什么丧?且等我的安排。”说罢出房间和众锦衣卫去了。
剩下赛天仙一人哭倒在尘埃里,不知童牛儿又惹下怎样难缠的麻烦,性命能否保全。一时间忧烦得五脏焚火,神智昏聩,不知该如何是好。
几名锦衣卫和童牛儿素有交情,都知他是肯与人照映肝胆的侠义汉子。也不提防,只随在他后面跟着走。
童牛儿一边下楼一边想:最好不要让这楼里的人,尤其何妈妈知晓自己摊上官司。不然她们必要去为难赛天仙、林凤凰等几女,叫她们遭受侮辱,不定生死。
是以下力装出随意模样,与几名锦衣卫大声说笑着给站在大厅里的众人听。
原以为应该把自己关入天字牢营中。那里由卓十七掌握,和回家没多少分别,也不甚怕。
可待被众锦衣卫夹持着骑马奔出两条街后,才发现竟是向着东厂方向行走。
童牛儿明白是要把自己投入到素有‘冤窖’之喻的诏狱里,心里愈加地惶急。想起那日曾经看到过的凄惨景象,以为这一次自己恐怕要受下大大的折磨之后才能死掉。忍不住头皮紧绷,毛发乍起,后背上窜起缕缕凉气,叫额颊上被冷汗浸湿。
待来在东厂门口,童牛儿向其中一名锦衣卫问:“五将军在帐中吗?”
那名锦衣卫自然明白他心思,道:“五将军已经知道大人遭难。是她怕大人受人挟持迫害,才叫我等来的。”
童牛儿心下恍然,暗赞银若雪想得周全,同时以为既然她已经知道此事,必能救援自己出去,心上翻涌的波浪渐平。
进入诏狱之中,几名锦衣卫和守把的兵士办理完交接手续后向童牛儿道:“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要我等办理?”童牛儿轻轻摇头。
锦衣卫道:“若如此我等这就去了,童大人保重。”转身要走。
童牛儿猛地想起一事,道:“还真要麻烦几位,帮我去天字牢营里走一遭,告诉那里的管营卓十七,叫他每日还像往常那样去我家里瞧瞧,照顾些个才是。”锦衣卫执礼应下。
童牛儿向几人背影挥手道:“待我出去再请几位吃酒相谢——”
几人也不答应,都在心里想:等你出来再说吧——怕难些。
兵士见他一身锦衣卫的官服,知道此人也必是有些来历的,不敢为难。道:“大人,穿这身衣服怕不方便。还是换一身吧,叫别人都能看得过眼去。”
童牛儿以为既然已经在人家的屋檐下,一切都按规矩办好些,点头答应。
可待见了兵士拿来的衣衫,却不禁皱起眉头。
原来这些衣衫都是从死掉的囚犯身上扒下的,破烂不说,上面尽是污脓恶血染的印痕,层层叠叠,显得不胜其脏。
童牛儿正自恶心,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有人道:“怎地?童大人,穿不得吗?和你讨饭时的装扮比起来如何?怕还好些吧?”
转头看去,见方威正踱着方步缓慢走过,脸上的阴毒笑容浓烈,显得好不得意。
童牛儿一直奇怪谁把这件事捅到魏忠贤面前,还道是魏豸那只没脚的虫儿。此时见得方威的表情,心下立时恍然,把事情的前后曲折猜想个大概明白。
正如他所料:方威回京后就寻来在魏忠贤身边当差的朋友,把那张公文拿与他瞧。
这人终日在阉儿身边打转,帮着为恶,对阉儿的一切自然熟悉,能看出别人看不出的细节和破绽。把那张公文只在手里略微停留,就摇头道:“仿得如此拙劣,自然是假的。”
方威听得这一句,如闻天音,叫耳畔生香,令心花怒放。
但不敢莽撞,又追问道:“何以见得?”
那人道:“处处都见得。你看这纸张怎样粗糙?我家九千岁何曾用过这等低劣的。还有这墨色怎样浅薄?我家九千岁用的都是藏匿百年的皇家御墨。这朱泥也不对,怎是这个红艳?还有这字迹——九千岁要是能写出这多字来,还叫‘目不识丁’吗?总之处处都不对,显然是仿的。”
他口口声声“我家九千岁”,好似那阉儿是他亲爹般可敬。由此可见,世人对权力和金银的畏惧和贪婪其实远比对祖宗来得深刻,简直是打印在骨子里的痕迹,任凭如何消磨也不会失掉。该当本性如此,已经是后天教化的力量所不及的,能奈何?
方威自知此事关系重大,一旦捅出去,不但能将童牛儿置于死地,也必要牵连银若雪。她身为主事之将,却叫手下人欺骗,岂不惹人耻笑?若牵连银若雪,又怎能不惊动雷怒海?
方威素知雷怒海从来最恨东厂中人明争暗斗窝里反,以为叫别人说自己管教不利,显得无能。
这件事欺瞒别人容易,但想骗过雷怒海却是不可能。
想那魏忠贤每日上蹿下跳,何等忙碌?怎会有闲心管这件不值如何的小事?是以只能在魏忠贤那里停留片刻,最后必定还要落入雷怒海的手中掌握决断。
雷怒海待得知详细,又岂能轻易与自己善罢?方威想到这里,禁不住额颊冒汗,犹豫不决。
但念头兜转几个来回之后,方威暗自咬牙。以为雷怒海虽然可怕,却远不及童牛儿的可恨教自己心痒。
看如今银若雪和他已经发展到怎样不堪的程度?若不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其除去,叫她二人把生米煮成熟饭,将朽木雕成兰舟,则自己高攀豪门、掌权夺势的如意计算就会全盘落空。
不仅如此,来日还要天天看着童牛儿那张小儿嘴脸在面前狰狞,岂能忍受得了?
方威左右权衡,最后还是决定把这张公文连同一千两黄金交予他的朋友。叫他把这件事情在魏忠贤的面前揭穿,将童牛儿直接干掉。
果然不出他所料,魏忠贤听闻后只冷淡一笑,道:“岂敢大胆?把那个什么牛儿与我抓入诏狱,问明缘由——就交与雷大人办理吧。”
雷怒海待听闻此事,直恼得须眉皆张,半晌不语。冷静下来后,以为此事也许不简单,便遣人传银若雪来问。